原作《悬日》,宁一宵×苏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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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在瓦解,大地是尘埃的列车。
每一次有下行轿厢经停,滑行光轨在拜苦路末端擦出火星,整个加略山就要发出地震般的嗡鸣。堆积如矿山的废旧芯片散发出腐烂的气息,浓郁的灰绿色芯片液像河流淌进大地。
苏洄就坐在最高的一处等着,不远不近地望着光轨车站,眼睛是一种温暖漂亮的蓝色,柔和又可爱,像是精心挑选。来来往往的加略人几乎无视他,沉着背,永远背了一座山。
这趟车从白冷城来,也只从白冷城来。停车的时候洞开的车门往往会丢出一具具人类身体,加略人们习惯在那里等着,试图抢夺第一批拾荒的权利。
但今天没有,走下来的只是白冷城下议院的议员先生。
笔挺的制服,独一无二的黑眼睛。议员先生叫宁一宵,眉峰显固,衣角的线条都挺括,整洁又板硬,和破碎的城区格格不入。人类的生命是一张明媚的数据网,血肉组成的躯壳被数字1和0全部代替,浓缩在眼里,一览无余。
他比被遗弃的身体无聊,人们骂骂咧咧地走开。
苏洄跳下来,纯白色的衣服也一尘不染,像一朵银莲花。他背着手绕到行色匆忙的议员身后,想要给他一个小小的惊吓,因为对方的迟到。
但宁一宵转过头来得很快,面上的一点仓促也很生动,即使他藏起来得很快。这里是他完全可以放松的地方,但身体的本能反应仍然在下意识制约他。
“对不起,处理了一下突发事件。”他认真道歉。
苏洄却混不在意地拉住了他的手,表情明媚:“来晚了就不要废话啦,快走吧?”
手心是热的。
苏洄舒服得打了个激灵,宁一宵也拢紧了手指。于是狭小的热度在掌心淌过,留下一点湿意,真实地存在着。
在这个容许一切不寻常的城市,他们是两条不起眼的小蚂蚁。
黄昏时分,加略山的芯片山会从绿色过渡到暗橙色,像堆放的橙皮。苏洄拉着他爬到废弃观察塔的塔尖,高耸的金属塔把一切事物都变成手掌可以丈量的大小。他张开双臂远望着波折的地平线,看日光给加略山涂了一层金色的描边。
再晚一些,这里又会是一种幽浸浸的蓝紫色。如果梦有形状,大约也会是这样。
苏洄很高兴,连笑容都绽放得艳丽。他脸型很小,看上去总是乖巧。但他太活跃,需要消耗太多能量在“无用”的事情上,于是白冷城把他遗弃了。
苏洄有点想不起来父母的样子,他是数据生命中的残次品。
“宁一宵你会做梦吗?”苏洄突然问道。
被突然问及的人上一秒还在安静欣赏日落,下一秒就茫然起来,隔了很久才回答说:“我很久不做梦了。”
做梦是人类的权利,而宁一宵是个怪胎。
日落是人类世界最宏大的风景,从撑破天幕的一盏金色灿烂的照灯,变成一团毛绒绒的温柔火焰,染红云彩,又融化在加略山凹凸不平的地平线上,钻进白冷城无人在意的梦境。
苏洄每个休息日的前一天都邀请他来加略山看日落,然后在最高处待一会儿,忙碌的议员先生才不得不乘着最后一班光轨车匆匆离开,带不走加略山的夜色。
“梦是软软的,像一阵烟。”苏洄形容给他听,“它和我的手隔着一层泡泡似的膜,我想抱紧的时候它就破灭。”
宁一宵听着他的声音回想,回想他最后一次做梦,发现那也是多年前一个模糊的影子。那还是他刚离开加略山不久,在白冷城把自己打磨得精疲力尽。
白冷城和加略山是一体两面的孤岛,用一条孤独悬挂的拜苦路连接。白冷城多的是数据生命,磨灭了“无用”的情感,剩下的唯有恒久不变的效益追求,富有而贫瘠。太多人摈弃了肉体,把自己捏成一串串数据,不再受到物质身体的束缚,却又转头把自己嵌入钉眼,自由又拘束。
于是没有钱权或是没有勇气抛弃传统身体的人类留在了加略山,在壮阔的日落里经历死死生生。这场有关数据的变革甚至爆发了短暂的战争,死去的人类如今也被复活成数据保存。人类成为不死的事物,同时也失去了生命的活力。情感成为无用的东西,于是世界上也没有了爱和性,人们忘了怎样延续变化。
永恒也成为一种死亡。
最终,源源不断的资源仍然运向了白冷城,失衡的重量带动了浮岛的循环变化,每过一个日夜双城都会进行一次颠倒。于是白冷城永久经历灿烂日出,加略山是破旧却辽阔的日落城。
身边的人总是评价宁一宵是一个“复古”的人。在工作之余,他会独自一人享受咖啡,阅读闲书,写一些信件。他隐瞒自己还保留肉体的事实,把自己裹成一个数据生命的样子,在人与人的来往中艰难保持着手心的温度。
太阳完全沉下去了,橙色的光芒好像也暖和了看日落的人。苏洄微眯着眼,他的数据在出生时就设置出了问题,总有一段异常波动,只是人们忘了那是“情绪”。所以苏洄只是个特别的数据生命,他拥有极度丰沛满溢的情感,足以宣泄在日落里,在绚丽的梦境里。
“我有时候想要一段永不醒来的梦。”苏洄轻声道。
他坐下来,靠在宁一宵身边。一直很高兴。
宁一宵观察夜空,在下一轮日落之前他要返回白冷城,因为新的日出会在城市一角开始,也标志着所有工作的开始。数据生命不需要休息,于是浮岛拿走夜晚,送给他们饱满的工作清单。
宁一宵能在脑子里清晰排布出新的一天他将要做什么事情,却想不出日落之后人们“应该”做什么。
他突然不想走了,靠在他肩上的人闭了眼睛,呼吸匀长而规律,但他知道他没睡着。苏洄习惯不挽留,也习惯等他。
于是宁一宵没有挪开肩膀。
他在苏洄浅淡的呼吸声里合上双眼,突然想要造一个梦境。
他久违地钻进了一个泡泡。苏洄也在他身边,吵着要参加选拔赛。没记错的话这是数据生命还没有泛滥的某一年,人们还在用肉体拼装生死的意义。
宁一宵在模拟系统里做过,像玩枪战游戏。周围的人不理解这种浪费时间的行为,说他只是无谓的怀旧。但宁一宵知道他只是想要在枪林弹雨里记住自己的心跳。他喜欢这些刺激的事物,就像是人类记忆的锚点。
梦里的苏洄端着枪跃跃欲试的走进试炼场,宁一宵嘱咐他绕开目标正面,一枪未中就要防止回马枪。
前几关苏洄都过得非常漂亮,宁一宵偷偷跟在后面本来想帮忙补枪,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用武之地。除了时间比自己留下的记录长了一些,其他地方都很让人放心。但随着关卡变难,他也偶尔出现疏漏,不再能精准绕背,时不时还要挨冷枪。
终于在一关密集的枪声中宁一宵出手了,他帮苏洄击毙了正瞄准他后脑勺的目标。子弹旋开头颅,血液和脑浆迸裂出来,毫无所觉的人继续前行。
宁一宵开始觉得不对劲,这不再是游戏,这已经变成一场少对多的狩猎和逃亡。他仿佛回到那场战争,他猎杀的是人类的身体,但随即就会有一串蓝色的数据从血淋淋的面目全非的尸体中升起,飘飘荡荡地跟在苏洄后面,逐渐汇聚起来的人形随时预备着给他致命一击。
他喊不出声,只能向前方的人狂奔而去——
只是他一脚踩空,猛然睁眼,接住了苏洄不小心滑下肩膀的脑袋。
“唔……什么,这么吵……”苏洄抓住他的手,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睡眼惺忪地看了眼身边的宁一宵,像是没有反应过来。
双城的颠倒在梦境的最后一秒已经完成。苏洄看到半悬在空中的粉橙色太阳,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新的一天了,宁一宵。”
最后一枪不知道梦里的宁一宵有没有拦住。苏洄却突然摸到了他的胸口,被掌心一震一震的触感弄得很惊讶:“原来是这里。”他弯起了眼睛,“心跳得这么快,会不舒服吗?”
宁一宵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如果只是心跳,他应该习惯,甚至于麻木到忽视它的存在。但过快地跳动让他的心脏胀痛,胸口连带着腹腔一起绞弄。
“是不是太久没有睡觉了?”苏洄凑上来问他。
宁一宵摇摇头,把梦境里挡不住的准心都甩出脑子。他从未对数据生命有过这样的厌恶,他们愚蠢而固执,冷硬不懂得变通,即使交流起来简单,也只是因为人们退步的思维。
谁都没有苏洄的灵动和美丽。同样是捏造的完美数据生命,但苏洄却因为一段数据的不稳定而显得更完美。
他讲了自己的梦。
苏洄眨眨眼睛,他站起身,走到了观察塔的边缘。宁一宵心里顿时警铃大作,对方却只是若无其事地走了一圈,又在一截凸出的管道上停下。
他指着远处连绵不绝的芯片山,这些废弃的东西曾经也维系过人类肉体的鲜活。只是在大家彻底抛弃思维和肉体的连接后,这些无法处理的芯片就一直留在这里了,再也没有变过,成为了加略山固有的地貌。
“宁一宵,对于过去的人类来说,生死是大事,我很高兴你还记得这样的感觉。”他轻轻地说,“你知道吗,作为一堆数据,我从这里跳下去也会没事。”
宁一宵站了起来。
苏洄笑了笑:“没有数据生命会怕高。我也不怕。但我不会跳的。”
他伸出手,“毕竟这不是合适用来试探你的方式。会因为珍惜而畏惧,这是贵重的品质。”
宁一宵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拉了回来。
苏洄顺从地抱着他的后背轻轻拍了拍,安慰他噩梦过去,他可以是他的美梦。
“我好高兴,宁一宵。”他又说道。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