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悬日》,宁一宵×苏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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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到半夜那几声枪响前我就已经醒了。近年扈城的日子与安稳就不沾边,躺在租界或墓地里大概才能勉强睡个好觉。苏洄觉浅,我预想着他该也要醒。
小旅馆的床劣质得很,他听到枪声就起,带着床“吱呀”一声惊叫,手却飞快地捂住了怀里小孩的耳朵。这才心虚似的往我这边看了一眼,黑暗里他大约其实也看不清我还半睁着眼睛,已经看了他半宿。
小孩叫雪糕,苏洄在家里捡的。七八岁,个头不太高,缩成一团看着挺可怜。这会儿一点没醒,仿佛枪声也好、床动也好,都只是梦里的惊雷。
就着一点窗外的路灯光,银线勉强把他的动作描了个边。
苏洄在抖。
这是他回扈城的第三天,临海的城市都开始冷了。空气却干得鼻头要起皮。他父母留下的医械公司被抄走以后,家里能拿的细软也所剩无几了,更何况一直有兵在附近盯梢——现世版有家回不去。
冬装是我过去替他留着的,拣不出几样来,更何况如今多已不合身,只能披着裹着。
乍逢变故,凡人都要经一回抽筋剥骨的痛。
雪糕在梦里吧唧嘴,仿佛并不能感同两个清醒着的大人的身受。他的父母跟苏洄父母的尸体一起被带走的,小孩藏得深,在院子的井里没被发现。苏洄去的时候才刚爬出来,迎面就撞上去而复返的兵。
苏洄抱着个小孩东躲西藏,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大概也不会想到来找我。
毕竟我们已经有六年不联系了。
我曾经在他父母的医械公司做过一段时间帮工,彼此都算熟识,这大概算一种前因。分离和重逢不知道能不能叫作后果。
“宁一宵,你醒着吗?”
他很小声,极其小声地问我。我没有回答他,并非什么捉弄或是期待,人们应当学会不期待。在等苏洄的日子里,我被迫懂得这种道理。我就像一支擦过的火柴,经不住碰,也无法再燃烧。
他没有得到应答,好像长出一口气,估摸着枪声不会再响了,才蹑手蹑脚地给雪糕掖好被子,自己钻进了我的被子。
像夜袭的小猫。
苏洄还是那么小小的,他贴着我呼吸,气息黏重阻塞,像鼻子很是不通畅,再有就感觉到了呼吸里的潮。
我们都可以当作这是梦,好像就做什么都可以。人们应该容许自己或他人都有害怕的存在,他怕打枪,我怕他。
说不出因由具体,可能是怕他跟我一样自顾不暇,没有任何力气谈以后,谈其他。他是碎了又粘起来的陶瓷瓶子,我不知道我是否有这个能力轻拿轻放。
又或者已经放不下。
我借着一点朦胧的睡意,轻轻搂住他,好像是睡梦中不经意地举动,他就屏住了呼吸,没再等到更多。我护住他的后心,默念了一声“好梦”。
他不再是过去的苏洄,他出去留学,应当学会了许多,却不知道有没有一项是悲喜不形于色。而我也不必与过去相同。离开他家的医械公司以后我仍然在同一领域活动,可能是借由这个机会让我看到很多没有在意过的事情,我知道或近或远的地方,总有人在需要着我。
替他接风的时候我就看到他要离开扈城的机票了,时间是明天下午。扈城是座孤岛,进来容易出去难。这应该是临近唯一一班飞机。我估摸是他才回来就收到他父母或是那边的朋友留下的。
我装作并不知道这件事,却在心里不断提醒自己他不会久留。于是一切就变得很苦涩干瘪,好像我们幼时交游种种都是黄粱梦,过后的暧昧与捅破像昙花一现的烟景,想得起,回不去。
还好少年时我们不轻浮,没有脱口而出承诺,这样就不算太落寞。
早晨我醒得也更早,他迷糊了一阵从我怀里爬起来,又受了很大惊吓似的飞快弹开。瞪着眼睛想了很久说不出话,可能是想道歉,但又怕显得心虚,但最后还是道歉了。
我知道过去的习惯难改,叫他去把雪糕喊醒,说请他们吃早餐。
苏洄是在躲兵。他披散的头发有点长了,乱糟糟的,就对我说想剪掉。
“他们看到我了。”苏洄说。
我摸着他的发尾,剪子在手里转了几个来回舍不得下手。他过去可没有蓄发的习惯,这时候就显得尤为乖巧,拨一拨额发甚至能盖住视线。
“你听到昨晚的枪声了吗?”他背对着我问。
我剪下了一绺最长的发,“没有,最近不太平,枪声很多见。”
他“哦”了一声,有点没下文。过了好一阵都只能听到剪子“咔嚓咔嚓”的声音。我疑心他怎么坐得住。
苏洄才又说起来:“我做梦了,梦到好多人在追我,拿着枪,砰砰砰的,经过你家,你在门口看着我,我没进去,越跑越远。但是那些脚步声、枪声却越来越近。”
他动了一下,被我按住了肩膀。
“昨天我醒过来,以为我已经又死过一回。”
又。
我梳干净他后头的碎发,觉得自己手艺欠佳,但也勉强看得过去。只是苏洄太过精致,怎么都会显得拙劣,虽然他看上去不那么在意。
我借给他一顶帽子,给雪糕也重新梳洗。小男孩不需要太复杂的伪装,交给我来牵着大约能卸掉一部分注意的目光。
早餐在临街的馄饨店,他好像回想起来什么,自顾自地一边吃一边笑。我知道他在想第一次给我做馄饨吃的那次了,一锅的面片汤,我们把丸子都捞出来就着面皮吃了。
后来他父母就不让他下厨了。
这也能想起来乐很久。
我假装不知情地问起他之后的打算,苏洄就像喝牛奶喝到一半被打了一棍子的猫。他过了很久,在我以为他不打算说的时候告诉我:“妈妈给我留了书,叫我离开这里。我……下午就要走了。”
我点点头,又问他路费和日用的东西是否够用。
他顿了一下,随即又摆摆手:“我有钱的。”
苏洄拒绝我的帮忙,但他的行李都在我脚边,一眼就能扫干净,连过个冬都困难。有钱能顶什么用呢,物资这么贵,他花钱有成算吗?
我领着他回家,说在家里收拾好吃过饭下午送他。
本来也不愿意住旅店,苏洄执意不想麻烦,我才退一步说留下照看一晚,有什么事情来得及反应。但睡了一晚上沾着湿木味道的床铺,再好的耐心也要给磨没。一进屋我就找家里阿姨烧水拿洗脸擦手的毛巾,自己收拾了一遍又抓着苏洄和雪糕的爪子给擦了一遍。
他有点局促地打量着我的房子,像在找什么熟悉的影子,但和苏宅没有任何相通,寻不到一点睹物思人的痕迹。
我把他忘得干净。
“我……”他刚说了一个字,我就错身替他关上了后头的门。
“现在呢?”我问他,“还能听见枪声吗?”
他眼睛好像红了一秒钟,又很快压回去,隔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听不到了。”
我的意思当然是要安全的送他离开扈城,这里是故乡,但这里也是伤心地。以他的才能,换一个地方也能得到很多人的赏识和重用。只是我不能离开扈城这个枢纽,我还有很多不得不要做的事情。
苏洄学的就是医药,我太知道这样的人到哪里都会有好出路,唯独扈城不行。在这里做什么都一样,就算我们很需要这样的人,但风险也更大。
我对他说,除了书房哪里都可以去。他拘谨地点头,也不知道能去哪里。反而是雪糕,阿姨喜欢小孩,长得又慈眉善目,很快讨到了小朋友的喜欢。苏洄就顺势跟着雪糕,说要去给阿姨帮忙。但客人是不被允许参与收拾房间的“重活”的。
我干脆领着他在院子里转。随口问起一些见闻,他的兴致不大,回应得也很慢。我知道他这时候的状态并不太好,不是外界强行拉着他就能撬开盖子的。到后来也沉默。
苏洄过去总是活跃气氛的人,这不是我擅长的工作,如今也一样不擅长。如无必要,我甚至并不喜欢说话。他比我清楚,于是就显得更不安。好像跟我待在一起最后都会变成这样,所以我也理解有些事情碰到一起未必就真的有美好结果。
于是我也不再强留,随他做他自己喜欢的事。
我们还有短短半天不到的时间相处,而我才选择放手。
苏洄丢开我以后就显得自由很多。我不在客厅了,只在楼上听着动静。他告知阿姨自己要坐在地板上歇会儿,阿姨怕他着凉给他找了小毯子,什么也没拒绝。
过去很多次我们都这样席地而坐,好像更贴近什么,心情就能传递一样。雪糕在家里蹦蹦跳跳到处跑,阿姨提醒他不要摔跤,也就不再管着。
我很想时间停留此刻,但是不行。
偶尔下楼找借口拿水找东西,也能见他坐在原地拿本子写写画画,或是悄悄捣腾我桌上才喷过水的花。
这之后我终于告诫自己,撕下这些会令人痛苦的注意力。
于是吃午饭的时候我甚至没注意到他看上去有点异样——实在是,他变了很多,连异样都如同寻常。这种事经不得细想。
临走前我摘了桌上几枝粉色的瓜叶菊插在他的行李箱上,好像把自己不能割舍的一部分就这样顺手求他带走。
他看了看花,最后什么也没说。
等着上飞机的人很多,排成了长龙,我只能送到闸口外,把行李箱和越冬的物资交给他,里面甚至有我已经穿不了的衣服。可他穿上去还是太阔,我的大衣他披着就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朋友。雪糕也虎头虎脑的,两个人都同来时不大一样,盘查的兵没能认出他来。
外面还挤着更多望眼欲穿的人,喧哗吵闹得我无法说出多一句告别。如果不是被兵拦着,他们都想要挤上脱离苦海的机舱,好像这是一条天堂路。我以为这该令人啼笑皆非的,有人想进来,更多人都想出去。苏洄一一扫过,不知道在留恋什么。好像扈城的一切都在刺伤他,也间接地蜇痛我。
他进闸口,我理应再目送,但又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即使苏洄走时拍了拍我的胸口,像是把一团空气塞进去了。
我们可能更习惯彼此不告而别,与六年前一模一样。
所以我不去留恋,不舍的情绪就没来得及生成。
直到我在胸前的口袋里发现一张撕得不够整齐的纸,我抻平折痕,看到苏洄的速写。
那是我的书房。和苏宅的一模一样。
“对不起,雪糕不小心跑进去了。”他写道,“我进去找他才看到的。”
“我以为你把我忘了。”
原本是该忘,那些挤在一间小书房里的时光。混乱的世间与流离的人,除了轰轰烈烈的动荡,没有人会记住我们。
我走出去十步,站在原地被一张纸压弯了后背。我好像站了很久,可能也没那么久。但时间已经不重要,不管过去多久,我好像还是很爱苏洄。
半晌,我才感觉到什么一样回过身,看到了跑出来的苏洄。
他说:“我把票留给了一个带孩子的妈妈,把雪糕也托付给她了。”
苏洄一步一步走回来,我却想劝他倒退着离开。
终于他越走越急,带着全部的重量向我压过来,我才实实在在地抱到了他。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