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悬日》,宁一宵×苏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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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街一面的房间开了一扇鱼眼窗。光怪陆离的霓虹灯色从镶边的彩色玻璃片里折射出来,装满整个屋子。那些掉在地上的色块,随着时间偏移被月色和穿过海流的车灯拉长又抻断,叠化出崭新的色彩。
苏洄没有灵感的时候尤其喜欢坐在这儿,给自己调一杯树莓马天尼,不知不觉就待到深夜。他原本就嗜甜,再加上白兰地的酒精度刚好,能够让一些奔跑不息的想法暂停。可能脑力工作就是这样消耗精力。长期处在极度亢奋的状态下,人只会感觉到疲惫,而不至于乏困。
神经被一根一根地挑起来,即使只有风吹过去也触动琴弦,他在铮然的嗡鸣里感受灵魂因孤独和恐惧发生的颤抖。褶皱的疼痛并不能成为他笔下的设计图,那些黑白色眼睛的涂抹只会被揉进垃圾箱。
宁一宵今天回来的时间比往常早了一些。他闻到芝士蛋糕的味道,但懒懒地不想转头。色块占领房间,也占领他,把他割成碎片了,无法拼凑,要爱人的拥抱来唤醒。
宁一宵的衣服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有粉妆和啫喱的味道。他只是轻轻抱了苏洄一下,把蛋糕放在苏洄面前,摸了摸苏洄的头顶去洗澡。
苏洄就能动了,把自己组装起来了,掀开纸盒子,在甜甜的奶香果香里愉悦地打了个激灵。他探手挖了一块芝士,尝到了熟悉的安心的滋味。
他在家里是不大好好穿衣服的,灰茸茸的毛衣外套是敞着垮下来搭在肘弯的,露出来里头低领的V字打底。宁一宵擦着湿头发出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蛋糕被吃掉了小半,酒杯已经见了底。指尖被舔得亮晶晶,苏洄翘着两根指头到处找纸巾。
“今天怎么这么早?”苏洄头也没回地问道。
宁一宵先是“嗯”了一声,顺手拿起门口的纸巾盒走到人身后,帮他把衣领拉回肩上挂好,连人带椅背一起圈住了,拎起苏洄的手腕给他擦手。
“拍得不太顺利。”他若无其事地说,“明天再继续。”
苏洄抬起头,倒仰着脑袋看他,自己都没注意似的拧起了一点眉:“怎么啦?为什么会不太顺利?今天拍的是什么?”
宁一宵捏捏他的脸,低头在他眉心上轻吻了一下,等人不皱眉了他才回答:“是你设计的那对戒指。”
苏洄一怔,还不待他继续发问,宁一宵又吻了下来,仿佛是眉间那一点接触还不够,酒香也融化了。他们在淋漓的光里溶解成一团影子,苏洄拉伸到极致的颈线成为唯一清晰的轮廓线。
宁一宵指甲在他喉结处划了一笔,他才想起来呼吸,于是喘息着也呛咳起来。
苏洄记得那对戒指,他收到成品的时候也觉得很惊艳。一只主石是阿斯切的海蓝宝,戒托做了金银色分割,一半是拉丝的翅膀,一半是立体的浪花镶了钻石和白贝。另一只是无烧皇家蓝,周边镶了一圈金钻,侧面的银色几何分割一直过渡到戒臂,像是碎裂的冰层,在冰缝里填满了渐变的蓝宝石,质感十分压手。
原本是他为自己设计的婚戒。
但苏洄好像最终因为什么他没有说出来的原因,决定还是转手把这对戒指挂出去。于是就交到了宁一宵的工作室手里。
但宣传照拍摄不理想倒是超出苏洄的预料。那只深邃又色泽浓郁的皇家蓝戒指几乎是为宁一宵量身定制,样品尺寸都是参照的宁一宵的中指。就算别人拍不出来,宁一宵这一只不论如何都不应该“不顺利”。
“我能看看照片吗?”苏洄费劲地转了个身,嘴唇和眼角都红红的。不知道是接吻的缘故还是酒精,让人很想继续欺负。
“废片。”宁一宵不打算给他看。苏洄有点赌气地抓起他的手来看——没有戴着戒指,干干净净的一双手。指节分明,但算不上关节鼓突。手掌不算太薄,却也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宽而长,有力但又平滑不狰狞,不过分用力时就没有明显的青筋和血管,每一寸皮肉都匀称。指甲圆润,甲床是很健康的粉色,半月痕的弧度也很均匀——这是一双在职业手模中都算得上极品的手。
但宁一宵不止做手模,工作室里需要他撑门面的地方很多,这样一张英俊的脸和常年健身留下的模范身材,只做手模就有点不知道物尽其用了。即使是拍戒指的宣传照,也有半身的广告内容需要拍。
宁一宵翻过手把他扣住,指头一根一根嵌进苏洄的指缝。
“我只想和你拍。”他终于说道。
苏洄顿了顿,伸长手在他头顶上拍了拍,像是安抚:“我会设计出更好的戒指。”他这样说着,手指却又不听话地从他的眉宇描到鼻峰与海鸥线,那里有他吻上去的酒渍。
“明天陪我去吧。”宁一宵用请求的语气说。
他低头看着苏洄,温和又笃定的眼神触到了苏洄的战栗,强行掀开了他的恐惧。
“外面……外面都是……”苏洄收回了手,把自己团起来,一小只缩进了椅子里。
宁一宵捏住他的手指尖,“苏老师,带我去吧,以后的每一对戒指我都想和你拍——我们不举行仪式了,‘他们’每天都看着我们,那么就每天都是见证。‘他们’不是来伤害你的,是来祝福我们的。”
苏洄很轻地“嗯”了一声,回答说:“我知道的。”
但宁一宵知道他还有要说,苏洄眼神里的幸福感暗淡下去了,忧郁和愁闷充满了他的胸腔。那些活力和快乐都成为短暂的烟火,昙花一现地满足过他,也培育了崭新的痛苦。
“可是宁一宵,这个世界就好像一个巨大的培养皿,拥挤,拥挤到未知的某天将会撑破盖子,我们都会死掉。我不能预知那一刻何时到来,也不能确定这之后我们会去到哪里,是否还会重逢。”他认真地看着宁一宵,“也许就是明天,也许程序就会开始报错,我们都会被格式化,消失在茫茫烟海里,灰飞烟灭。”
宁一宵贴靠着他的额头,有一瞬间希望他是无知众人,泯于海海。
然而明天还是到来。
苏洄醒得很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外出就充满了紧张和畏惧。他可以躲在窗户后面和天空的眼睛对视,看街道流出的血液,然后闭一闭眼睛,睁开时再和玻璃外的沉默面面相觑。但他很难出门,没有宁一宵甚至于寸步难行。
宁一宵很早就知道他的眼睛里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同,仅此一个的苏洄,仅此一双洞察的眼。
他告诉宁一宵,人类的灵魂各自无二独一。这个世界坏掉了,它不再处理死去的灵魂,而是让他们留在人间漫无目的地行走漂流,或是化作养料,栖身在城市的广场与巷角。
他见过本该消散在历史中的伟人,庞大的影子坐在中心雕塑的阶梯下,支着下巴看往来熙攘,叹出一口气像一阵微不足道地细风。他也见过躺倒在马路上的巨大骨骼,车轮从颤抖的肢体上碾压过去,走走停停的行人像他的血液,苏洄感同身受地疼痛起来。
更多的是面无表情擦肩而过的陌生灵魂,肩膀擦着肩膀,脚跟踢到脚跟。苏洄走一步,就穿过一道身影,错觉被什么闯入身体。他走一步,就踩到了人。
宁一宵就牵着他慢慢地走,除此之外再没有别人相信过他的眼睛。这是一种妄想症,苏洄把自己按照一个病人的规模关起来,打开一次金盒子也需要勇气,他甚至听到耳边那些影子的声音吃吃发笑。
并非所有善意的灵魂才被留存,那些生前作恶多端的人在死后也不能立刻就改过自新。孟婆属于传说,不能消散或是轮回的灵魂存在于世界的夹缝里,也失去了遗忘和顿悟的能力,他们还会反复下意识重复过去的事情。
就像杀人狂也会突然把刀送进苏洄的肚子。他在幻觉里感受过了疼,抱着脑袋在人群稀疏的街道上以为自己又要死去。
去工作室的路程并不远,苏洄曾经也去过,被宁一宵抱在怀里,眼睛藏进肩颈的港湾。
他从小就能看到这些,在疯人院里被矫正过,有一段时间视力变得很差,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所以闪闪发亮的东西就能唤起他的注意力和一点疼痛刺激甚至于欢喜,缓慢恢复视力以后就做了珠宝设计师。
只是那些灵魂从来没消失过,像是知道苏洄能看见,就总是往他的身边挤,在他模糊一团的世界里反而发着朦胧暧昧的白光。他却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爱人在死后也会不见,他这样得出结论。因为太爱了,怎么能够死后狼狈地再见。生命止于消逝的一瞬就是永恒了,在此之后的麻木对视总会让生死变成平凡的过往。他不想要这种淡化,于是这样爱他的人也懂得。
苏洄说他总要面对,于是把手塞进宁一宵的掌心,把短短一程路走得艰险停顿,却又安然无恙。幻痛炸着脑子,把持续维持紧张的神经吊在崩溃的外围。
工作室的人看到他也很惊喜,忙着推他到镜头跟前,说着昨天几组镜头宁一宵都很不在状态,搭档的模特也跟着无法进入情境。
苏洄几分茫然,想着宁一宵这样久经沙场的工作室御用模特也会有不在状态的时候吗。
他所在的摄影工作室承接很多广告拍摄,长期和苏洄的珠宝设计有合作,宁一宵自己本身就是很厉害的摄影师,镜头感很足,经常被自家人征用成模特,久而久之就干起了两份活儿。
——等化好妆被摄影师讲完镜头安排,苏洄才意识到原因。
这对戒指本身就是为他俩设计。海蓝宝的一只十分贴合苏洄的手指曲线,设计师的修长手指上戴着一只璀璨的蓝色戒指,一半振翅欲飞,一半沉在海面。苏洄被拉长的睫毛像飞羽,美瞳片却是同款宝石色,下眼睑被点了一圈白色的贝壳珍珠。
他坐在沙发上,仰头看着面前的宁一宵。全妆的人面部线条也像被重新描过,深邃的眼,又刻意突出了眉窝与颧骨的阴影,充满了攻击力和占有欲。对方的手就放在他耳侧,像是要撩他耳边的发,却又忍不住微微屈起抚摸他的侧脸。
苏洄就下意识抬手,扶住了宁一宵的手。两只戒指靠得很近,像黏在一起就能拉丝的眼神。
宁一宵看着他就想要吻。
苏洄懂得这种视线。
但他还茫然又恐惧着,难掩渴望和欲求,却又被身边无法被请离的闲杂灵魂撞得胸口颤抖。
下一张他们抵额靠在一起,闭上眼扶住了对方的头,掌心覆着耳朵,他听见血液回流如落潮,那些嘈杂就能暂时消退。他的睫毛因此而湿润,结束时嘴唇被柔软的一碰。他睁开眼,和宁一宵温柔的眼睛撞上,摄取了片刻的安心。
照片里的两人就很安静,留影的死物照不出肉眼不可见的灵魂,只有他们鲜活。苏洄看完照片,抬头和身边空洞的眼对上了视线,他在心里发问,你想要留在这个世界吗?以不被记录的方式,就像现在这样。
人们总是习惯对痛苦的生说着“恭喜”,对未知的死道一句“可惜”。苏洄失去了对“死”本身的恐惧,就越发不能理解这样的思想。
他今天被穿了一件很轻薄的白色绸子衬衫,浅蓝色的纽扣敞开了最上面一粒,露出来刀削一样的平直锁骨。即使工作室暖气开得很足,宁一宵也担心他着凉感冒,拍摄结束就拉他去换衣服。更衣室少不了吻的,宁一宵蹭花了他的唇妆,向他道歉。
苏洄想说没关系,但是渐渐不能呼吸。他喜欢自己的戒指,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他其实也不想宁一宵和别人拍他们的婚戒。
宁一宵问过他这对戒指的设计理念。苏洄喜欢蓝色,就挑了一深一浅两颗蓝色的主石。他说宁一宵就像是为他溶解的冰川,而他是降落在海面的飞鸟。
他说着,抚摸了宁一宵弯起的眼角,补充道,爱情让人坚强也让人脆弱。所以戒指是最好的代表和牵系,柔软的合金也能够托起坚韧的宝石。
“那又为什么不自己留着了?”宁一宵在吻的间隙里问他。
可是呼吸太促,苏洄答不上来又被推到墙上深吻,难分难舍的唇舌如同分享流蜜。
哪里有什么原因呢,只是突然觉得爱已饱和,多一分也要溢出来了。他想到他和宁一宵也是这灵魂拥挤的世界的个体,内心的绑系足够让爱人死后不见,于是戒指就成为一种形式主义的自我宽慰,是一种太过悲伤的执念。
宁一宵或许也不用听他的答案,因为苏洄已经回应他了,用眼泪,也用抱紧了的颤抖。
他说天空就快要裂开,躺在大街上的巨大骨骼也会掉进地缝,化成熔岩的一部分。
但他们此刻抱在一起,即使世界真的于此刻毁灭,他们也将在同一时间化成一团交融的灰被世界咳出来,而后无处不在。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