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营业悖论》,裴听颂×方觉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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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二楼的窗户望出去,底下正对着一片茂盛的小花园,丛丛簇簇的矮山茶绕着篱笆和院墙,开得妍丽又温暖。这里很少下雪,没有被霜花浇过的红山茶就尤其娇艳,肆无忌惮地撒开一大片。每到裴听颂躺在床上都能看到窗玻璃上映出的红色时,他就知道冬天又到了。
楼下久违地又来了客人,裴听颂从门缝里听见的动静。但他在闹脾气,决定就算是校长来了也不见。交谈的声音隔了一层门板,内容也听不清,只依稀辨别得出是个陌生的女人。年轻,讲话温声细语的,听上去有点……脆弱。
裴听颂听了几分钟就不耐烦,又爬回了窗台上坐着——这里是他“冥想”的地方。故事里都这样讲,古代的先哲圣人,在一个自己舒服的地方一坐就是好几天,闭上眼睛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等到他再睁眼的时候,裴听颂要背诵的道理箴言就又多了一条。
不过能坐着睡着也是本事,裴听颂靠着窗台换了好几个姿势,自觉今日可能不宜修炼——能水米未进地静坐这么久,大概就是他和先哲之间最大的区别。小朋友信誓旦旦地下了结论。
虽然小同学才刚念一年级,但已经读过很多书了。他没去过幼儿园和学前班,三四岁就在家里背诗歌读经典,裴外公没怎么拘着他,但带着画片的史学小故事总能自发吸引小孩的。他自己读得津津有味,以为所有人都一样。结果念了几个月的书,发现可能这个世界上的“笨小孩”占多数。
而真正让他放弃再坚持几分钟的,是他朝楼下不经意的一瞥——裴听颂所熟悉的自家花园里,蹲着一个矮矮的身影,白色连帽衫外头套了一只红色的羽绒背心,挤着那一片开得正烂漫的山茶花,毛茸茸的脑袋几乎伸进了枝叶里。
他顺着窗子翻出露台——这对于翻墙小能手来说是家常便饭了,裴外公甚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在露台外头给他搭了个花架,落脚的地方都替他找好了。
尽管裴听颂已经尽可能把动作放得很轻,但穿着拖鞋落在院子里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了脆生生的响动。
于是蹲在花丛下的身影立刻就受了惊吓,猛地转了过来。两个小孩对上视线的瞬间都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一步,还伴随着一声猝不及防的大叫。裴听颂没来得及调整姿势,后背甚至撞到了花架,龇牙咧嘴地背过手去给自己揉了揉撞疼的地方,郁闷地说:“你叫什么啊,吓我一跳!”
对面的小孩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沾到的土,面上露出一点像是被人抓包似的局促:“对不起……”
裴听颂看到他的脸时好像愣了一下,对方好像关注点没在他这里,全然没注意到似的,只是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大约刚才不小心摔的那一下有点疼。裴听颂一下子没想起来自己要问什么,突然看到他手里一抹晃过去的红色,是他家的山茶花!
“你怎么摘花啊?”裴听颂指着他的手脱口而出。
对面的人一愣,先是下意识把手往后一藏,“我没有摘。”
不等裴听颂质问,对方又把手伸了出来,像是递给他看,就朝他走了两步,有点犹豫的样子停在原地,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抿了抿嘴才接着道:“这是你家种的花吗?很好看。”
裴听颂闷闷地接了一句:“谢谢,是我家的。”
“噢……”小孩看上去和他一般大,好像也没想到他要接话,反应很慢地应了一声,才又意识到什么一样,飞快解释道,“我没有摘你家的花,我是看到它们很漂亮,想摘的……但是妈妈说别人家的东西不可以随便拿,花开得很好也不能随便摘,摘掉就死了……拿回家也养不了太多天,如果让它留在花园里还可以漂亮很久……”
“但这朵是自己掉下来的,就落在那里。”小孩一口气说完,还指了指身后的花丛,随即好像感觉自己解释得有点太长,抓了抓头发,神情有点懊恼地看着裴听颂,又说了一遍:“对不起啊……”
裴听颂像是已经完全认可了他的解释,抬起下巴十分大度地对他说:“道歉的话说一次就可以了,我原谅你了!”
小孩明显松了口气,但还是固执地伸着手:“那……还给你?”
裴听颂咧嘴笑起来,把他的手推回去,“你喜欢就送给你好啦,外公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就当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吧!你从哪里来,你叫什么名字啊,为什么会在我家里?”
对方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先回答哪个问题。鉴于另外两个问题的答案太复杂,说来话长,他选择性地只答了第二个:“方觉夏。”说完迟疑着又补充了一句,“谢谢你。”然后珍而重之地把手心里这朵掉落的山茶花收进了衣服口袋。
裴听颂像是完全没在意的,对新来的朋友接受良好,上前很热情地勾住了方觉夏的脖子:“我叫裴听颂,我带你参观我的花园啊!除了山茶还有其他花呢,不过这个时候都没开……”
方觉夏在他十分自来熟地搂上来的时候,身体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随即很快又把那点莫名其妙的不适感压了下去。
裴听颂拉着他一边走一边问东问西,全然忘记了刚才还咄咄逼人,指着对方当山茶小偷的时候了。两个小孩互相报了生日以后,裴听颂震惊地在两个人的身高之间比划了一下。虽然他比同龄人个子窜得快,但也没想到这位比自己要矮半个头的新朋友已经读小学四年级了。
“那你是哥哥。”裴听颂倒是接受得也很快,叫得也很爽快,“觉夏哥哥!”
方觉夏眨了眨眼睛,张了张口没应,或者说没想出来要怎么应。
也就是这一犹豫,裴听颂又往他跟前凑了凑,发现了新的事情。
“你这里,红红的,像小月亮,是什么?”裴听颂虚虚地在他眼角处点了点,刚才方觉夏眼睛还是红的,他没看太清,这会儿那点红褪下去了就显得很清晰。
但方觉夏却反应很大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下意识就抬手去挡。
裴听颂愣了一下,有点受伤的样子,“怎么了,不能看吗?”
方觉夏没答话,只是挡着自己的眼角不说话。半晌看裴听颂好像真的很伤心,才摇了摇头把手放下来,裴听颂还是低着头闷闷不乐。
“没有不能看,只是……”让新朋友伤心这件事似乎大过了他那点突如其来的自我保护。
裴听颂却突然转头跑开了。
这么快就把新交的朋友气跑有点刷新方觉夏的认知,在他短短九年的交友生涯中,这种事情都还是绝无仅有的第一回。不知道该说是新朋友太脆弱敏感,还是他刚刚推开人的动作太伤人。
而就在方觉夏站在原地走也不是,回去也不是,只好默默自我反省的时候,裴听颂不知道又从哪儿转了一圈绕回来。他似乎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热衷于凑到人跟前说话一样——不过这次,方觉夏看清了他想让自己发现的东西。
一只绿色的小月亮。
“你有红月亮,我有绿色的月亮,我大方,我的可以给你看!”裴听颂骄傲地抬着头,可能是因为眼角不太好贴,他从不知道谁的叶子上撕下来的一只歪歪扭扭的小月亮,正贴在他眉心,糊了点水,不太稳当,裴听颂抬手悄悄摸了好几次。
“虽然没有你的好看,”裴听颂就在和他咫尺之距的地方看着他,“但你也不用把它藏起来,我不会把它偷走的。”
方觉夏一愣:“好看吗?”
他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指腹所触有明显的下凹痕迹,它不是月亮,只是一道显眼的弯弯的胎记。
“好看!”裴听颂笃定道,然后拉下了他的手,“不要挡着。”
方觉夏感觉今天用完了一个月的跟人肢体接触的量,有点无措地眨了眨眼睛。
裴听颂看着他,本来是看着胎记,却不知道怎么,注意力就到了整张脸上。
“觉夏哥哥……”他无意识就说出了口,“没有人跟你讲过吗?你好好看啊。”
方觉夏原本以为他说胎记,反应过来以后更不好意思了,“谢,谢谢?你,你也是……”
哪知裴听颂还点了点头,理所当然地说:“是啊,我也好看。不用别人告诉我,我看看镜子就知道啦。”
裴听颂确实很好看,对于一年级的小朋友来说,他的个子也属实有点顶天了。除此之外,或许是有混血的成分,他的五官生得就很英俊,干净又很分明——不像方觉夏是那种东方小孩典型的含蓄的可爱。他可爱得有棱有角,绷起脸的时候如果不是那双幼稚的圆眼睛,应该还能看起来更凶一点。
两个小孩在花园里手拉手早就引起房子里大人的注意了,只是一时半会儿没人来打扰他们。裴听颂歪了下头,好像因为方觉夏好看,就总喜欢盯着他。方觉夏对这种目光很不习惯,他也不是没有被人夸过是漂亮的小孩,但听裴听颂说起来仿佛就不一样,被这样看着的时候就感觉更甚。
“我想起来了!”裴听颂揭下眉心的月亮,在指尖搓了搓,突然又叫了一声,“我想起来我在哪儿见过你了!”
方觉夏一怔,毫无印象地看着他,目光有点茫然。
裴听颂没想到反而是他一点也不记得,张开手比划:“你不记得了吗?就是我小时候……”
你现在也很小。方觉夏的表情看上去很想这么说,但是看他真的很急的样子,吐吐舌头又忍住了,耐着性子听他往下讲。
但屋里的大人却刚好谈完话出来。
“听颂。”
“觉夏。”
裴听颂回过头,找到了他刚才在房间里听到的和外公交谈的那个女人的声音。
她看上去真的很温柔,在叫方觉夏的名字时,目光又很安定,带着一点满足和幸福,那些他听到的脆弱就好像是一场梦般烟消云散。她和方觉夏长得真像啊,他下意识就觉得,如果方觉夏是个女孩儿,长大了大约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但“以后”毕竟是个太遥远的词汇,夹杂着许许多多不确定和不断往前推的参考系。裴听颂只是随便一想,很快就把它抛在了脑后。
他拉着他的新朋友进屋,把之前跟外公闹脾气的事情连同要讲给方觉夏的事情也一起落下了,甚至有点赌气地想方觉夏不记得那自己也不说了。
回去这天晚上,方觉夏因为衣服口袋里的山茶花捂坏了,难过得没有睡着觉。第二天提着小小的行李箱住进裴听颂的家里时,跟妈妈挥手告别也没有哭,反而在看到满院子的山茶以后才又红了眼眶。
2
方觉夏住进来的时候是冬天,山茶从年关一直开到了早春。他几乎见证了完整的一季花期,入春的时候院子里其他的花就陆陆续续开了,真如裴听颂所说的满院灿烂。只是山茶的底色太艳,不输风采,一点也看不出才历过一个冬。
裴听颂难得懂事地没有去问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只隐约知道是因为方觉夏爸爸的缘故,他们才来到这里。好在裴听颂家里宽敞,人却不多,平时只有他和外公两个人,还有两个不常住在家里的阿姨。平时两个小孩就一起去上学,他们在同一所小学里念书,以前没能发觉,现在倒是总在学校里碰见。
课间的时候裴听颂就多了个爱好,专程跑到高年级的楼层玩儿。方觉夏最开始不知道,自己总在座位上安安静静地写作业看书,后来被议论的同学提醒,才知道裴听颂又在扒窗口。
“你不来和我们打球吗?”裴听颂问他,怀里抱着个充满气的篮球。
方觉夏心里痒,又放不下手里的作业。本来想早点做完了回家能给妈妈写封信,他攒了好多话要讲,不然每次打电话都要到客厅去找座机。他不知道妈妈工作时间能不能接电话,再加上毕竟寄人篱下,即使没人听,他也觉得不好意思。
觉夏妈妈除了每个月会寄钱过来,经常也会来电问问他的情况,和他讲几句电话,隔几个月回来看他一次。每次总是匆匆。方觉夏很体贴地没有缠着妈妈多问,总是听着关心,就拣着一点快乐的事情回答。
他攒了很多想念的话要写。
老师有时候布置作文,要给家长写一封信,他都会悄悄写上很多。最后却删删改改,只交上一篇标准的考场作文。
方觉夏以为一年级的小孩玩球应该就是打打闹闹,随便拍两下的,本着放松的心情就答应了。没想到裴听颂竟然玩得像模像样,还带着一干小朋友讲规则,说得头头是道。
只是运球投球的动作实在不太标准,颇有点铅球和排球混搭的风格,充满了野路子的随性。方觉夏混在一群小孩里刚开始还觉得不自在,后来竟然也融入得很好。
但课间时间又短得要命,他们甚至进不了两个球就要匆匆回去上课。
裴听颂撇着嘴,擦着脑门上的汗,掰着手指数对面的人犯规多少次。方觉夏走在旁边,突然说:“周末做完作业,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打球吧,我知道那里有很多人,附近小学的都有。”
裴听颂眼睛都亮了:“你也去吗?”
“我也去。”方觉夏回答,“我以前……”
上课铃响了第二遍,方觉夏匆匆止住了话音,对他笑了一下,加紧了步子,跟他比了个“迟到了”的口型就匆匆上楼了。
高年级的楼层要高一些的,裴听颂愣了一下,被旁边的同学推了推才回过神匆忙往教室里赶。
方觉夏说的球场规模不算很大,来的几乎都是附近的小学生或者初中生,再大一点的就去更远一点的体育馆借场地了。这片球场据说是之前某个学校的废弃用地,用了一段时间闲置了。现在没有人管着,就成了附近小孩的自由活动地。
周末了不用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方觉夏挑了一身舒服的运动装。开春了还不算太热的时候,薄卫衣也就是挡挡风,运动起来要脱掉。裴听颂还在和场地里的小孩商量组队,回头一看方觉夏已经不知道接了谁的球在场边热起了身。
他拍球的样子跟他平时安静看书的时候又不太一样了,看上去活泼一些,也像个喜欢玩的小孩儿了。边上有人也叫他“觉夏哥”,问他怎么好久没有来过。
方觉夏就弯弯眼睛,想了想说:“升高年级了作业有点多,今天带邻居家的弟弟过来一起玩。”
这球场离学校不算太远,但裴听颂确实是从没来过。
邻居家的弟弟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方觉夏旁边,宣告主权一样勾住了方觉夏的肩膀,把人手里的球都碰掉了,“觉夏哥哥,这是你之前的朋友吗?”还特意把“之前”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方觉夏好像被他的语气逗笑了,嘴角都没有放下来过,弯了下腰把球捡起来递给对面的小朋友,“现在也是你的朋友啦。”
过去也没发现这个地方有那么多小孩,如果早发现,说不定还能更早一点认识方觉夏。
他怎么看也不像是很会玩的那种性格,但在小朋友当中却意外地很受欢迎,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喜欢围着他转。裴听颂时常臭着个脸假装自己被忽视,方觉夏就把他推出来,给他递球,夸他进步很快,有人就不由自主地翘尾巴。
后来方觉夏的信也没有写出来,他坐在自己的小书桌前,提笔又放下好几次。一直到深夜,隔壁房间传来裴听颂洗漱完上床的声音,他才终于放弃了一样。
这间小卧室是裴听颂的书房改的,里面有很多裴听颂生活过的痕迹。这张书桌上还留着小朋友用水笔在上面刻的字,什么“白首方悔读书迟”之类,很是好学。
裴外公对他太照顾,方觉夏没有感觉到任何苦与压力,那些思念和只有小声才敢说的委屈好像都成为了这些快乐下陪衬的一角,只有夜深人静时才钻出来蛰一蛰心脏,只要想一想裴外公和裴听颂的笑脸,烦恼就可以不存在了。
如果只是说他过得很好,那在电话里也已经讲了无数遍。
方觉夏的生日在刚放暑假的时候,妈妈特意从外地请了假赶回来。好像家里并没有因为一个负债的人卷着所有东西逃走就真的塌掉——这还是方觉夏偷偷告诉裴听颂的,他对于爸爸负债离开这件事的认知更痛苦的是另一个亲人的不告而别,负债反倒成为一个模糊的概念。只是直觉这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好事,妈妈一定不希望他告诉裴听颂。
好在裴听颂没有表现出来什么,甚至破天荒地给了他一个拥抱——在知道方觉夏因为一些事情,其实不太喜欢肢体接触以后,他们这样表示亲密的动作就很少有了。方觉夏也没有立刻表现出什么不适应,反而有种被小朋友安慰了的茫然和后知后觉的熨帖。
裴外公请家里的阿姨提前定了蛋糕,裴听颂从家里提前开始的准备中旁敲侧击知道了这件事,对于生日的主角也没有刻意瞒着。小朋友的心事总是很好猜的,对于裴听颂也准备了惊喜礼物这件事,方觉夏既期待又表现得没有那么期待。
好像总有那么一种不成文的说法,越是期待一件事情,落空的概率就越大。方觉夏不喜欢概率,也不喜欢落空。他从小到大认真期待过的事情不多,去看爸爸的演出,可以天天吃到妈妈做的饭菜……现在是一个圆满的生日。
如果爸爸也可以回来就好了。
这当然不可能,于是方觉夏在已经渐行渐远的日子里学着不表达期待了。但是看裴听颂藏来藏去的样子依然很有意思。
生日这天方觉夏醒得很早,裴听颂竟然也没有睡懒觉。他还躺在床上想赖几分钟,隔壁房间已经有微小的动静。方觉夏从小就对时间和声音敏感,能感觉到自己躺了可能五分钟左右,就听见裴听颂蹑手蹑脚拉开了房间门从他门口经过。
毕竟夏天到了,原谅他这次不穿拖鞋吧。
周末是允许小孩子晚起的,但方觉夏醒了待不住,干脆就下楼了。妈妈要中午才能到,等待的时间他想转去厨房帮忙,被阿姨推着坐上餐桌,吃了一顿美味的早餐。
裴听颂不知道去哪里了,离开房间就没见着人影。方觉夏转了一圈都无事可做,以往这种时候裴听颂早拉着他出门玩儿了。大家瞒着他制作他已经知情的惊喜,彼此心照不宣地保持着一个特殊日子的氛围,方觉夏就善解人意地回房间写作业。
可是这种安定的平衡没过多久就被打破了。
方觉夏房间的窗户和裴听颂的都连着同一片花园,他们第一次正式的见面就在那里。他的窗玻璃被野果砸了一下,裴听颂投篮的准头一向不错,又收着力道,不至于把窗户给砸破。
方觉夏隔着窗户望了望楼下冲他挥手的人影,拖鞋倒是已经穿上了,多半被阿姨数落过。他被裴听颂叫下楼,假装不知道他的名堂,绕到花园的时候还能背着手一脸矜持:“怎么了小裴?”
裴听颂笑了一声:“虽然我知道外公给你准备了别的礼物,但我的肯定更好,所以想提前悄悄给你,他们都不懂,你肯定喜欢。”
他连着用了两个“肯定”,方觉夏也跟着笑起来,“那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怎么都要送我礼物。”
裴听颂咧着嘴,从身后捧出来一大束白色的洋桔梗递给他:“生日快乐,觉夏哥哥。”
他没有数一共有多少枝,但密密的一捧被精心挑选的彩色纸包起来,系带的蝴蝶结甚至还有点歪,到处都能看到小坏蛋亲手包裹的痕迹。
“为什么是这个?”方觉夏歪了下头,抿着嘴才没有让自己笑得太傻。
“你先告诉我你喜不喜欢。”裴听颂眯着眼笑得很得意。
方觉夏很坦然道:“喜欢,谢谢你小裴。”
裴听颂这才心满意足地解释起来:“我上网查过了,这种花叫洋桔梗,是六月的诞生花。你那次在这里,我就觉得你和这种花很像,都很好看。所以我把我窗台下的洋桔梗都摘下来了,我每天能看到的,独属于今天的洋桔梗,都给你。”
方觉夏睁大眼睛看他,似乎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他举着花看了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可是,不是不要摘花吗……”
裴听颂耸肩:“我外公和你妈妈说的不太一样——花的意义都是人说的,它摘下来如果送给朋友,那就是值得的,因为最好看的时候已经被你看到了。”
方觉夏还要说什么,裴听颂却截住了他:“不要觉得可惜哦,花每一年都会再开的。而且,其实我不确定你会不会喜欢这种花,我还准备了山茶的标本,可以留住它开花的样子!毕竟你说过你喜欢,但这样太没惊喜了……我还想把每一季的花都做成标本送给你,但是太仓促了,我是才想到这个点子……只好先把原来做的标本加个工,可拿来做礼物也太不合适了。”
“我很喜欢,”方觉夏说着,还多重复了一遍,“我很喜欢,裴听颂。鲜花也是,标本也是,以前做的也没关系,标本本来就是时间的证明。你还会做标本,你真的很厉害。”
被夸了的小朋友不禁就有点飘飘然,还挺起了胸脯,“外公教我的!我还会做叶脉书签,我有很多,你喜欢的都可以送给你,我还可以教你做。”
方觉夏弯起了眼睛,知道自己已经收到了这一天中最好的生日礼物,“好呀,你教我。那标本呢,现在也可以把它拿来送给我吗?”
“嗯!”裴听颂猛一点头,掉头就往楼上跑,拖鞋把木制楼梯踩得“啪嗒”作响,急急忙忙又雀跃的心情好像也传递给方觉夏,让他因为无法克制的过度期待而钝钝生疼的心脏反而平静下来了。
阿姨定做的蛋糕当然也很好吃,夹心是蓝莓馅的。妈妈能回来陪他过生日也是他梦里才想过的事情。于是那些想要得到圆满的期待都是可以实现的事情,人们是可以拥有期待的能能力的,美好的事物当然会光临听话的孩子。
晚上睡觉前他们照常在房间门口互道晚安。临关门,方觉夏突然说了一句:“我感觉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裴听颂想也没想就肯定道:“你当然是的。”
3
后来妈妈回家的频率就没那么高了。可能是方觉夏太懂事,在裴听颂家里寄住这几年,跟裴外公和小朋友也相处得很好。于是大人终于可以再放心些。
方觉夏有时候觉得,自己努力生活得快乐和自由、自我,也是为了妈妈能放心。只要妈妈能快乐,自己就能感觉到幸福。
这些年欠债的爸爸一直没有回来过,或许也不敢回来。裴听颂不主动和他聊起父母他就不会讲,心里的轮廓也已经逐渐模糊。爸爸的影子在时间流逝中,终于也化成了童年的一抹梦幻泡影。
方觉夏到高中也开始窜个子,但总还是赶不上才念初三的裴听颂。他们仿佛生长的方向就不同。裴听颂已经算闻名市一中的小帅哥了,个子又高,人又直率讲义气,跟他做朋友也特别舒服。方觉夏则是学校里的优秀学生代表,典型的“别人家孩子”,漂漂亮亮气质干净的优等生学长。青春期女生芳心萌动的两款类型。
只是两个人好像都没有什么早恋的心思,一有闲暇时间也是裴听颂拉着方觉夏到处去玩,跟人介绍“这是我觉夏哥”;或者找些乱七八糟的数学题蹭到哥哥的房间去问。方觉夏有时候学习太忙,裴听颂也就不打扰他,自己塞着个耳机放那些很吵的音乐,两耳不闻窗外事,好像就没有什么别的人让他感兴趣。裴外公有时候看见两个人鬼鬼祟祟从包里掏出些什么粉红色的信封,假装没有发现之余,偶尔还咳两声欲盖弥彰。
后来还是方觉夏主动问,裴外公为什么看上去一点也不担心他们早恋的问题。裴外公神神秘秘地说:“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去体验一下恋爱的感觉也不是不可以,但要注意分寸,不要越界。”
但他们彼时正忙着走出那方窄窄的球场,去到更远的地方。
不过后来方觉夏周末接了两个兼职做,能玩的时间就比较有限了。未成年能做的工作往往也不算太苦,原本只是发发传单,后来在路上被星探发现,软磨硬泡方觉夏去拍影视作品,方觉夏犹豫了许久还是没答应。最后只是以此为契机和思路,凭借自己还算不错的皮囊给几个摄影工作室和网店当起了模特。
刚开始也不太习惯面对镜头,但他天生镜头感就很好,总能很快调整好状态,摆出最合适的表情,工作室总说他是做平面的料子。
裴听颂去看过他几次,再三承诺不会提前外传才被允许拿着手机在监视器后面拍照。因为他委实太高,工作人员还动了邀请裴听颂的心思,方觉夏在镜头旁边突然破功:“他还要中考的,等他放了假你们再拉他试试?”
裴听颂在工作人员震惊的目光中连连摆手:“我对拍照不感兴趣啊,看觉夏哥就行了,他好看,他就适合做这个,你们眼光真好。”
方觉夏实在是太好看了,小时候就像个小童星,乖巧又有气质,工作人员还很可惜没有早一点挖掘到,煞有介事地问他高考完要不要直接签约过来。方觉夏倒是很快拒绝了,并且说到最近模拟考试频繁,忙着复习可能也会少接一些单。
回去的时候裴听颂踢着路边的小石子,照顾方觉夏从来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几步就停下来等一等。
“我还以为你会愿意放假来试试呢。”方觉夏说。
裴听颂耸了耸肩,“我知道我好看,但是志不在此,你别劝我啊。”
还真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方觉夏笑起来:“没有啊,知道你喜欢地下音乐,毕业礼物想要什么?陪你去听你喜欢的乐队演唱会?他们好像今年刚好有附近的场子——哎别皱眉啦,只是单纯觉得你很上镜,我这样的……”
“你这样的什么啊!”裴听颂打断道,“就是要你这样的才最合适呢,我就乐意在镜头后面看你一辈子。”
方觉夏一怔,瞪大眼睛诧异地看向身边的人。
说话的人没觉得有任何不妥,继续侃侃而谈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胎记,但这不妨碍我觉得它很特别,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这是我的觉夏哥。而且它真的很好看,如果不是我没有这个条件,我都想去点一个……但是一想到这样你就不是独一无二的那个了,我又觉得那我保持现在这样也很好。”
方觉夏小声说:“你也很特别……”
裴听颂一偏头:“我特别吗?哪里特别?特别帅我知道。”
方觉夏又笑,他笑起来的样子又让人想起来绽放的洋桔梗了,从嘴角到眉梢都是向上的姿态,温柔又清隽。
“这里。”他伸手点了点裴听颂的卧蚕,“你有发现吗,你这里有一颗小痣。”
裴听颂回过神,指尖的触感一触即离,留下一点痒痒的痕迹,他抬手摸了摸,好像那点酥麻的感觉又消失了。
方觉夏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走啦,回去了。”
他说着就率先走在前面去了,不注意看,耳背还有一点红色没有褪去。
可能是一起长大的滤镜给两个人都套上了一层模糊的光影,过去没有仔细察觉,只是心里知道,并且已经默认到刻入潜意识里,对方是很重要很可爱的存在。剥离这层隔墙同住快十年的关系,方觉夏也早已是这么个瘦瘦高高,清冷如兰的模样了——当初方觉夏妈妈的请求里,只是提到希望裴外公看顾他到成年。
裴听颂被骤然涌起的危机感淹没了,过去从来没想过方觉夏会离开这件事。他照顾着这个隔壁房间的哥哥,也受着这个哥哥不动声色的关怀,仿佛从他记事不久生命里就有这样一个人了。他们往外掏情书的时候,他也没觉得方觉夏就能答应哪个小女孩的表白,连情人节收到的巧克力都会原原本本退回去的人,因为恋爱而疏远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根本不可能。
他只是突然意识到,方觉夏高考完就是18岁生日,也许很快就要走了。现在方觉夏就在打工挣钱,好像就要一步一步越走越远。
他还是比方觉夏高,要略低一点头才能看清方觉夏的眼神。他对待周围的朋友同学也很好,客客气气又很心软好说话,只是总有一层若即若离的隔膜。唯独对裴听颂,可能是太熟,总有一点小脾气,却又时常笑得很灿烂。他见过最明艳的方觉夏。
“你高考完准备做什么啊?”裴听颂躲在房间里给他发短信,听到隔壁传出来消息提示的声音。
方觉夏是理科生,因为成绩太好,常年挂在楼层的优秀学生榜上。他知道裴听颂对文科更感兴趣一些,以为他是想问大学专业。
阳光晒过一天的窗玻璃非常温暖,连同房间里都是一派暖洋洋的气息。春末的光景实在太好,让人联想到未来的时候也充满了希望和憧憬。
隔了几分钟没等到回音,裴听颂还想再发一条的时候,方觉夏敲响了他的门。
“我可以进来吗?”
裴听颂从窗台上跳下来,他还是喜欢坐在上面“冥想”,有时候看看书,一待就是小半天。他匆匆忙忙把几本书归置好了,才跑去开门。
“怎么了,开学就要文理分科,这么早就要考虑专业面的事情了?”方觉夏这几天查学校查专业看得太多,下意识就是这样的想法。
裴听颂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反过来问他:“那觉夏哥你想考什么?”
方觉夏想了想,靠着他的窗台坐下来,裴听颂也跟着他席地而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但却有点心不在焉。
“我不是太擅长和人沟通这件事,所以可能会选择偏理论研究的学科。”方觉夏说,“理科专业比文科的选择面更广一些,如果说文科是研究世界的灵魂,那理科大概就是探索世界的道理。我想试着去找这个——”他在空中画了一个圈,“那些事情为什么发生,这个世界的分支,我们如何相遇,未来怎样进行……”
裴听颂坐直了身子:“我记得你说过你不喜欢概率。”
“概率是确定又不确定的。”方觉夏回答说,“但一切恐惧和烦恼都源自于未知,源自于脱离掌控——如果我们足够精准地把握每一秒,那么错误就不会发生,幸福不再是抽象的定义,而是可测算距离的终点。”
裴听颂一直看着他,直到方觉夏说完。
“你现在感觉幸福吗?”裴听颂问他。
方觉夏迟疑了一下,随后答道:“幸福。但它很模糊,很朦胧。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得到它,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消失。”
裴听颂拧起了眉,方觉夏就想起来小时候,他拒绝裴听颂的拥抱,拒绝他看自己的胎记,那个时候面前这人也是这样的表情。
可幸福就是绿色的月亮吗?方觉夏没有肯定地回答他。
但我不会离开你的。裴听颂动了动嘴唇,最后也没有说。
毕竟我不能全等于你的幸福,我无法代表外公,代表你的爸爸妈妈,代表院子里的花,代表一切你能感到快乐的人事物,给你一种确定的幸福。
高中的日子好像很漫长,但毕业季只是一眨眼。方觉夏高考的时候裴听颂的教室被征用成了考场,放了两天假回去复习。
家里人比方觉夏都紧张,妈妈打电话回来问了裴听颂好几次,又没敢直接找方觉夏,怕给他压力。方觉夏自己倒是很坦然很从容,他对自己一向认知清晰。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上限和下限在哪里,裴听颂对此很笃定。
高考当天,裴听颂很早就去考场外面等他。外头水泄不通地围着焦急的家长们,他本来很淡定,被这些里三层外三层的横幅、轿车给弄得也焦虑起来。他没有经历过这样大型的统考,无法体会方觉夏坐在里面的心情,也无法知道另一个人是不是也同样紧张。
但在时间过去的每分每秒里,他都能勾画出来方觉夏答题的样子。方觉夏给他讲数学题的时候就是这样从容笃定的,他细致认真,笔迹都纤细而利落。所以在考场上也必然可以下笔如飞,镇定不迫。
方觉夏报给他的几所学校都不算太远,只要愿意随时可以回家的程度。但裴听颂却知道,以方觉夏的成绩,完全可以去更远的城市读更好的学校。于是这种纠结的心情就一直持续到考场铃声大作,考试结束。周遭的喧嚣变成如有实质的潮水向他淹过,他明明已经是窜天长的个子,却还要忍不住踮脚,跟着旁边的人一样开始张望。
方觉夏出来的速度很快,甚至有点雀跃的。一边低头给手机开机,一边又忍不住到处找裴听颂。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望见了,那点笑容就有了落脚点一样。方觉夏举起手冲他挥了挥,脚步一转就朝他跑了过来。
裴听颂想了,管他的呢,只要方觉夏能这样笑着,他想去哪里都可以。
考完试几天惯常有同学聚餐,裴听颂要投入苦逼地中考复习中去,遗憾不能同去凑热闹。他自来熟惯了,方觉夏的同学几乎都知道他有这么个会玩会闹的弟弟,得知他不能来以后还给他送了考试祝福,裴听颂只好苦笑着接了,干巴巴地说“谢谢哥哥们”。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结果他才下晚自习,骑车回去的路上就接到方觉夏给他打的电话,那头却不是方觉夏。
他没听出来声音是方觉夏哪个同学,对面只是先问他放学了没,得到肯定回答了才说能不能过来接一下人。裴听颂是知道地址的,挂完电话就往那边赶,脑子里嗡嗡的。这是喝了很多酒吗?都到要人接的地步了?高考完是可以这样放纵的吗?
他一路骑车像飞,各种问题就在脑海里转个不停,以缓解自己的焦虑和一点点他可能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委屈不满。
等到了他们定的KTV包间门口,裴听颂才平复下心情,但胸口还是“嗵嗵”撞个不停,像有一只兔子。推门进去的时候里面正唱得热闹,只有几个人注意到他过来了,方觉夏坐在中间的位置,像是有所感应似的一抬头,正对上裴听颂的视线。
于是身边的同学飞快给他让位置:“来来来小裴来了!”
裴听颂本来没想坐下,快步走到方觉夏跟前时不知道被谁拽了一下,整个人就摔进了沙发里,一时间还有点懵。
再看方觉夏哪里有喝醉的样子,身上的酒味都还是淡淡的,一双眼清明得很。
“觉夏大冒险输了,我们就说把你叫来放松一下,明天周末不用早起去学校吧?”旁边的同学勾着他的脖子解释了一句,因为歌声太响,这句是贴着他耳朵讲的,裴听颂还不适地缩了缩脖子,想原来方觉夏以往就是这个感觉吗,“来了就来唱歌嘛,给家里人打电话了吗?”
裴听颂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给外公说一声,立刻站起来跑到外面去打电话了。
刚刚被包间里的气氛一震,还没来得及冷静下来的脑子又宕机了,这会儿出来吹了走廊上的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我不是来接人的吗?
正凌乱着,身后的包间门就被人轻轻打开了,震耳欲聋的歌声响了一瞬间又被关进去了。
他回过头看到方觉夏。刚才在包间里没看太清楚,只觉得五颜六色的灯晃过去,方觉夏在那种昏暗的光线里漂亮得有点让人移不开眼了。这时候看到他出来,外头的廊灯照着就又是平常那个方觉夏了,有点清冷但很温柔的哥哥。
只是眼角飞着一点红,被酒气熏的,胎记也更艳丽了。他眼睛里还有点水光没有散尽,裴听颂喉结动了动,才问他怎么样。
方觉夏摇头笑了下:“我没喝多少,他们就是想你过来玩儿,我默许了,没有问你意见,抱歉啊。如果觉得不舒服,我们现在回去也可以的,本来他们也喝得差不多,最多再个把小时就要散了,肯定不能通宵。”
裴听颂说没关系,他本来也复习得头疼,正好出来歇会儿。
方觉夏就放心地点了下头,指着他手里的电话:“那你给外公说一声?我先进去啦?”
他说着,就转身融进了那片热闹里。
裴听颂在外面又待了好几分钟,和外公保证了安全,才拖着脚步钻回包间。
正好轮到方觉夏唱歌,裴听颂进去的时候方觉夏还转头看了他一眼,结果第一句就漏了两拍,只好转回视线去老老实实看屏幕,紧赶了几句补上。
他没怎么听过方觉夏唱歌,这首抒情的调子以前也没听过。没问到歌名,只好坐回原来的位子上,从桌上推过来的果盘里拣了两个沙糖桔。
方觉夏的背影很松弛,逆光照着显得过分纤瘦了。明明高考复习期间家里阿姨换着花样给他补的,不知道肉都长到哪里去了。他的歌声对于裴听颂来说就像是安定剂,再多的困惑和不安都可以暂时抛却,他很坚定,所以希望裴听颂也可以。
最后散场的时候真到了快零点,大家挥手告别,好几个人抱在一起哭,裴听颂扶着方觉夏出来,只觉得那些离别之情都吊在高处,距离他模糊又靠近,但始终无法真的共情。于是嘀嘀咕咕说早知道不来,说不定他们结束得还早一些。
方觉夏后来又喝了一点酒,不至于太醉,但脚步明显有点发飘了。裴听颂是骑车过来的,把他扶上后座的时候,方觉夏自觉搂上了他的腰,贴着人低低笑着,热气全呼进了裴听颂的脖子。
“因为下午我出门的时候你看上去很想一起来啊。”他说。
裴听颂一僵,讷讷地回答道:“这时候做什么都比复习好玩儿的吧。”
他不是第一次骑车载人了,方觉夏坐他后座也习惯,舒服地把侧脸贴在裴听颂后背上给自己降温,全然没意识到骑车的人已经快烧起来了。
“那是,我高考前也觉得复习没意思。”
“那你不找我出去玩儿。”
方觉夏又在笑了,好像喝了酒他的表情都更活泼些。裴听颂看不到,只能想象,想他眼角眉梢的弧度,感觉到背部的震动。
“但是不可以啊,万一我松懈了,辜负了大家的期待怎么办?”方觉夏说,“其实也不全是为了大家。我也是真的希望我自己可以更好一点,这样大家都不会为难。”
裴听颂约略懂得了他的心境,却莫名有些发酸。
“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他问。
方觉夏知道他说什么,埋着头装傻:“考虑什么?”
“T大。”裴听颂可不会委婉,“虽然远,但专业确实是最好的,你肯定考得上。”
“你是不是烦我了?”方觉夏笑着问。
怎么可能。
“太远了,小裴。”方觉夏轻轻地说,“你和外公都在这里,我还能经常回来看看。”
“我又不是小孩儿了,再说你就比我大两岁……老头子好得很,也不要你照顾,家里阿姨一个个都比你专业。”裴听颂没好气道。
“两岁半。”方觉夏纠正,然后又说,“小裴,我高考前一晚上做梦了。”
裴听颂没接话。
“我梦到,我们没有见面,我们各自长大,在不同的家庭,不同的环境——直到你二十岁,嗯,二十岁我们才遇到。”方觉夏说。
裴听颂声音发干:“那二十岁的我在做什么?”
“不记得了,看上去你不喜欢,所以不记得了。”方觉夏声音还是轻轻的,裴听颂听着也难过起来,“但我醒了以后却在想,没有你的二十三年我该是怎么度过的呢?我想不出来……小裴,我想不出来。”
他们绑定在一起太久了,光是设想,裴听颂就觉得浑身疼。如果方觉夏没有被他妈妈送到这里,他一个人,还会这样笑吗?
回家路上有一段长而缓的下坡,裴听颂松开刹车,让自行车顺着惯性向下冲。耳边的风声把昏昏欲睡的方觉夏撩醒了,他偏过头,感受着这份轻微的失重感带来的心跳加速,像是——引力把他们牢牢地绑在一起。他一直想要追寻的东西,或许此刻就在他的怀抱里。
4
手机在兜里震的时候,方觉夏正忙着往脸上贴亮片。摸出来刚看到来电显示,顶着一脸残妆也不顾室友的叫,一边接起来一边就往外走:“你已经到了吗?”
裴听颂的声音有点喘,好像是匆匆赶路过后,急促的呼吸几乎穿过手机听筒落在方觉夏的耳里,“我快到了快到了,刚进你们学校,我没来晚吧?你宿舍怎么走啊?”
“我来找你。”方觉夏趿着拖鞋就跑下了楼。
T大校草带着半张脸的妆跑在校园里也是道风景,为了电音节换的衣服跟他平时的着装风格也全然不同。黑色银纹的紧身背心,外头垮着一件很短的透明夹克。路过的人看了他好几眼,他也像完全没注意到一样。
才挂了电话就看到裴听颂在进门后的不远的分岔口盯着手机导航犯难,还没来得及抓人问路就被方觉夏逮了个正着。
“电音节开始还早呢,跑那么快干什么?”他自己还喘着气,就先问了裴听颂。
裴听颂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哥哥,你化妆真好看啊。”
他把东西都放在酒店了,什么也没带,一身活泼的轻装,又帅又可爱的。
方觉夏捶了下他的肩膀,“走啦,我还没化完呢,带你去宿舍坐会儿。”
大二这年,方觉夏在社联策划了一次假期电音节,说是欢迎校外的朋友参加,千里迢迢给裴听颂发了邀请函。是以那头的人一放假就火速买了机票过来。
这几年他们见面的机会除了寒暑假也实在不多,当初方觉夏填志愿的时候,被裴听颂拉着聊了一晚上,还搬出来方觉夏自己说过的话。
“既然想要变得更好才算是不辜负,那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不去呢?”裴听颂问他,“觉夏哥,我和外公就在这里,哪里也不会去的。”
“你之前不是一直说想去一次Tomorrowland?”方觉夏领着他回宿舍,“但是西欧真的太远了,所以我仿照前年那一次TML做了这个策划,规模肯定比不了,但惊喜不会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他想说你做什么我都会喜欢的。
宿舍舍友都知道他有这么个宝贝弟弟,只是从来还没见过。裴听颂进屋就遭遇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和起哄声。他愣在那里,就看到方觉夏的舍友对着他惊叹:“你弟弟也太高了,这真的是你弟弟?”
“嗯。”方觉夏轻应了一声,然后坐下来继续折腾他没化完的妆,“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他从小就长得高,没少被人质疑年龄——小裴你先坐我位置上……嗯,你要不要来帮我?”他话说了一半又自己改了注意,扭头冲人笑。
裴听颂哪见过他化了妆还这么笑的样子,当即有点手忙脚乱:“啊,我不会啊……”
“贴亮片会吧?”方觉夏弯着眼睛,“电音节是晚上,如果不多贴一点会看不到,来挑你喜欢的?”
舍友眼观鼻鼻观心,扭头过去剧烈咳嗽起来。
裴听颂就坐到了方觉夏面前的桌子上,手里拿着一盒亮闪闪的亮片不知道从何下手。说是帮忙,方觉夏其实也化得差不多了,男生的妆都简单,为了电音节才在基础上加重了眼影和眼线,又用彩绘笔描了几根勾勒轮廓的线条,据说也是荧光颜料。
方觉夏自己挑了一只绿色的小月亮,在眼角涂上了胶水:“先贴这里吧。”
裴听颂看着他,有点呼吸不畅的错觉,甚至于堪称紧张,“这个?”
“嗯,就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胎记,“我想让他们靠在一起。”
这太犯规了。
方觉夏的皮肤柔软,即使上了一层底妆,也依然没有那种令人不适的粉腻感。他下意识吹了口气,方觉夏就眯起眼——直到眼睛附近的装饰都贴完,他都善解人意地没有再睁眼。
电音节的场地安排在学校的舞厅,从流程到灯光、背景,都有方觉夏的介入,甚至现场DJ都是他拉到赞助以后特邀的当地一个很知名的乐队键盘手,他们也是刚好巡回到这里。
“你怎么做到的……”裴听颂拉着他在舞池里惊呼,“听说他们很难请啊……”现场的灯光被设计成随着节奏频闪的模式,彩色的灯柱扫过全场挤挤挨挨兴奋的人群,方觉夏脸上的荧光线条和亮片都随之鲜明起来,黑暗中也勾勒出他的轮廓。
方觉夏附在他耳边道:“他们听说我想复刻TML的活动就来了,因为经费有限,很多内容都缩水了,但优秀的DJ不能少……”
裴听颂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在这种热情又狂放的现场,人很难克制自己的激动心情。更何况方觉夏还一脸无辜地继续对着他耳边说话,眼底却有点坏:“喜欢吗,小裴?”
参加电音节的人比想象中来得多,除了校内喜欢电子音乐的同学,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校外同好,方觉夏一度觉得场地是不是选小了,应该在校外去租一个的。
但是当舞厅顶棚的玻璃打开眼睛,夏夜的星空落在每个人的眼底,这场狂欢还是如同预期地被推上顶峰。
身边有情侣在这种氛围下情不自禁地吻在了一起。方觉夏偏过头,把目光放在投影的舞台上,那些变幻的图案把他的瞳孔照得如同瑰丽的万花筒,耳朵却只剩一片红潮无法被染色。
“哥哥,哥哥……”裴听颂拉着他的袖子叫他。
方觉夏头也没回,只是应。
“你不要听我的回答吗?”裴听颂问他。
方觉夏这才转过脸,就看到骤然靠近的一双眼——眼角也贴着一枚和他一模一样的绿色月亮,在暗色里闪闪发光。裴听颂的鼻息很热,贴他很近,只差一分就可以靠在一起。
“喜欢啊,我很喜欢,哥哥。”他说。
方觉夏吃掉了最后一点距离。
意识到的时候,手臂已经挂在了裴听颂的脖子上,后腰被裴听颂圈住,微微向后折。嘴唇是热的,呼吸是湿的。
“觉夏哥,你好软……”裴听颂喘着气,埋在他颈边傻笑,胸腔里的跳动都快活,“好想立刻成年啊。”
方觉夏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面红耳赤地把他推开,随后又看不得小狗可怜的眼神一样,在底下悄悄伸手勾住了他的手指。
电子合成器的音响效果震耳欲聋,却不如得偿所愿的心跳声让人难以招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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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水洼像通往另一个镜像世界的入口。
裴听颂守着一个水坑太久,蹲得两只脚都麻了,也没见自己弄丢的气球从水坑里跑出来,倒置的城市安静得死气沉沉。大人果真都是骗人的,童话故事里的情节真实性都有待考察。
他的气球是一只绿色的月亮,这很不符合常理,但他不介意。因为现实中的月亮是白白的,时而圆时而缺,但动画片里却有黄色的月亮、蓝色的月亮……那气球是绿色的月亮也没什么了不起,外公说这叫艺术处理。
裴听颂习惯自己一个人想东想西,因为并不是所有大人都会有时间来倾听孩子的想法。他看着女人在橱窗前驻足,注意力全在那些新款的装饰品上。他就想,原来气球不如那些戴在皮肤上的装饰品,它们亮闪闪的,是钱能买到的月亮。
可他还没来得及想出个所以然,也没来得及规划好怎么给未来的自己买很多很多月亮,就听到一个急匆匆的脚步声向他跑过来。
“嗒嗒嗒”,好轻。
他回过头,看到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小孩,气喘吁吁地捏着一只绿色的月亮气球,在裴听颂惊讶的目光中递给他。
“呼……太好了你还没走。这是你丢的吗?”
他脚蹲得太麻了,一时半会儿没能站起来,只能这样仰脸看着他,愣愣地接过来那只软软的气球。对方真的很好看,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孩,连他眼角的红色小月亮都那么可爱,像个给人间送来月亮的天使——但那些淤青不好看,青青紫紫的,裴听颂想要抹掉它们。
小孩认真地把气球线绕在他的手指上,笑了笑:“这样就不会飞走了。”
有这样一个人,浑身还带着伤,却能对另一个同病相怜的小孩露出那样的笑。追了两条街,只为了把一只被风带走的气球送回到他身边。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