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营业悖论》,裴听颂×方觉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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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准备好了要去死的。
密谋许久,今天是最后一场演出。
琴盒展开发出轻响,方觉夏坐在窗台上,抬起下巴架好了琴,双脚悬空。
颌骨把皮肤的棱线撑得利落,红色的琴身就轻轻压在他的肩上。他瘦削,苍白,却并不像上个时代末的病患。正相反,他非常健康,包括那颗蓬勃跳动的人类心脏。
在这个时间的刻度逐渐失去了意义的世界,记忆停止了消磨渐变,偏差走样的行为只存在于表演,谵妄的证明不产生,决定自己的死亡就成了一件稀疏寻常的事情。绝大多数的理由都与悲伤、痛苦、绝望毫无关联。
正式演出之外,他可以纵容一些。只披了一件宽松又舒适的黑色斗篷,柔软的兜帽遮住他一半的面目。袍摆却露出膝盖,天光舔吻他精致的小腿骨。方觉夏侧耳听着密集雨声,和湿漉漉的幕布下“叮咚”清脆的音乐喷泉。
巨大天幕下滚动播放着这个世界的信息。有关于人类的幸福感,也有关于明天的日光在哪一刻升起的通知。方觉夏更关心前者,它的数值从前一天到现在又拉高了一截。
琴弓搭上最上一级音区,从未示人的漂亮音色缓缓流泻而出。那是每一位演奏家不到生命尽头都不会去触碰的区域,属于人的尾声。
据说每一把维宾琴都有一部分取材于琴主的身体,他们演奏自己,而后惊艳所有人。
方觉夏拉琴的动作举重若轻,弓弦是来自他内脏的纤维,琴板的返回区是他拆卸的骨。
表演时裸露一截的透明腰身,也会在舞台光的折射下返出蓝与紫交错的光彩,成为独奏的一部分。
这种凝胶一样的万能替换材料里看不见漂浮的内脏,只能透出嵌在他后背的一根合金外脊椎,泛着疏离又明丽的冷光。
他像是一具为舞台打造而出的人偶,从决定要成为一名维宾琴演奏家开始,他就要接受分割与重新融合。音乐是他的第二次生命。
楼下喷泉如同铃响一般的奏鸣成为和谐伴奏的一部分。压弦、提弓,每一下都如同惊落的雨和牵发的水柱。
维宾琴的整体音色都偏向于唯美轻快,最重要的是,听的人总会置身一种自己所期待的“未来”之中,令人流连忘返。一场独奏会后座的门票能炒到七万通行币,相当于一剂噩梦药方或者一节合金指骨。
乐声越来越高扬,琴弓比开始时更贴近方觉夏瘦白的颈。
二十秒,循环乐句的第一个八分音符就会划破他的皮肤,血液流回琴弦,激活内脏。他会开始从消散的乐声里活着,活在世界的记忆里。
但他不能如愿迎来他的终止符。
楼下的喷泉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他在雨水里,也在方觉夏散开的生命里。水湿完他的薄衬衫,轻透的料子渗出他的底色。
他们的视线对上,方觉夏的琴声没有停,仰望的视线只驻足了一秒。他在小广场的喷泉里展开了手臂,就着舒缓的奏曲起舞。提肘,舒腕,踮脚,转圈……充满了节奏感和蓬勃的力量感。他好像知道方觉夏的乐句,知道他的余生。
并不是专业受训过的舞者,但应该也有些钻研,看得出一点芭蕾底子。
方觉夏在心里评价道。
琴弓轻擦过上音区最后一个音,舞者的动作却仍在延续。方觉夏好像听到他骨节里奏出的歌,顿了顿,换到了自己最熟练的音区开始拉一首新的曲子。
舞者的衬衫袖子有广口的荷叶边,甩开的水珠荡起刀似的弧,好像割开空气,把歌声放到了方觉夏的耳边。
方觉夏拉了一首欢快的乐曲。
为此,他想一直等到舞者离开再为自己打算,却从白天奏到晚上。
舞者像是来自不知疲倦的音乐盒,方觉夏是他的发条。所以轻易地停止就如同一场谋杀。
这与他的信念并不相符。
方觉夏感觉到手指的麻木打滑,快要握不住琴弓。雨中起舞的人才终于抬高一只手臂,远远向着他的方向行了个复杂的绅士礼。音乐喷泉不变的乐音也落下帷幕,同舞者躬身的动作一起熄灭了灯。
他听到了呼吸,属于自己的,或许与另一个人的频次也相同的。方觉夏眨了眨眼睛笑起来,放下酸痛的胳膊,感觉到琴身架在身上的痕迹回弹,几乎等同于撕下一块皮肉。
新鲜,热烈,从未有过的刺激。
方觉夏从窗台上下来,缓慢眨开的银蓝色路灯光滑过了他的脚踝。而他不停留,脚步轻快。镜中掠过去的人影,脖子上只有一道浅淡的白色划痕,像一场未遂的爱意。
他走过狭长穿衣镜,也走过影子投下去的壁,像不断消失又诞生的梦境。最后停在空白的记事板前,笔迹飘逸地留下几个数字。来自音乐喷泉,也来自舞者抬手的鼓点。
方觉夏用笔头敲打节拍,叩开新的大门。直到他的门被同样奏响,乐曲还没有全然写完。
门外站着湿漉漉的舞者,或许不能叫舞者。他带着一路来的喘息,笑得像一团雨水浇不熄的阳光,只是经过就有滚烫的余温。
方觉夏眼睛一亮,睫毛也跟着卷翘,像音符的尾巴跳过去。他指向记事板,快活地说道:“我给你写了首曲子。”
来人愣了一秒,随即用同样的语气回答说:“太好了。”
方觉夏不在乎他带来潮湿和狼藉,找一条毛巾递给他擦头发。才观察到他眉眼,锋利狡黠,眼神却粘人。完全被浸透的衣服勾勒出对方精于锻炼的优渥身材,是起舞的好料子。
方觉夏想要去完成最后两个小节,征求他的意见,对方比了个“请便”的手势。
郑重画上结束符号的时候,方觉夏听到人终于舒出一口气,带着些艳羡语气道:“这就是维宾琴吗?”
他回过头,看到舞者怕弄脏他的沙发一样,找了个地板角落盘腿坐着,毛巾搭在肩膀,目光就落在方觉夏刚刚随手搁在一边的琴上。
琴身通体都呈现出一种通透的血红色,琴弦和弓都泛着一点浅淡的褐色,像湿润与干涸彼此磋磨,落下的是人的粉尘。
方觉夏张了张口,想起来没有问对方称呼,也没有来得及给他找可以换的衣服。四下里一望,只有斗篷最合适。
“Song。”对方接过他的衣服披上,像是读懂他的想法一般笑起来,“我叫裴听颂。”
斗篷有一点小,只能到他的大腿。裴听颂的视线轻轻扫过方觉夏的腰,没有斗篷遮挡,就会露出里面的替代材料。他收回了过度好奇的目光,只管对方漂亮的眼睛。
方觉夏把琴拿起来,“你想要摸吗?”
对于一个维宾琴演奏家来说,这不是那么恰当得体的邀请。但裴听颂显得很惊喜,就好像没有看见演奏家烧红的耳朵。
“我还是第一次……”裴听颂说,他很克制地就着方觉夏的手碰了碰琴身,紧接着手指触到绷紧的弦。方觉夏也被拉紧了,不自觉挺起了后背。
“我是不是打扰了你的安排?”他问,“如果可以,我能知道原因吗?”
打听一个陌生人准备去死的原因并不是什么非常合情理的行为,因为这关乎一个人做一件事作出选择的权利,在对方并不向你征求意见时主动建议不算是友好的信号。
方觉夏偏了下头,却并不觉得冒犯,回答的语气很轻却又理所当然:“这是维宾琴。”
给人带来“幸福感”的琴。
“你也是为了‘使命’活着的人吗?”裴听颂又问。
方觉夏眨眨眼,感觉到他的抚摸落在琴身上,也落在自己战栗的脊背上。
世界没有不圆满,每个人都很幸福。
“不是的。”方觉夏想了想,又解释了一句,“是‘幸福’,只是‘幸福’本身而已。”
裴听颂歪了下头,似乎不解。
“‘幸福’是个未完待续的词,我不会给自己一个期限为永久的‘使命’。”方觉夏说,“我决定好要结束的,是为了‘幸福’而活着的生命。因为人们已经不需要,由琴声中带来的对未来的期待而感觉到的幸福了。大家的现在已经足够幸福。”
“你介绍琴的时候就像在介绍你自己。”裴听颂道。
方觉夏的眼神就像是在说“我们本就是一体”。
裴听颂很爱这种读懂。
但他说:“可你和琴是不一样的。”
它带我去未来,你带我看见当下。
人应该是即死时领悟,没有所谓应该,只有愿望。一刻存在,一刻就绚烂开花。
裴听颂说,很多时间他都在旅行,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表达感受和情绪。他听见方觉夏给自己安排的尾声就想要起舞,看到的人们就懂得这是种愿望的绽放。
过去的人们形容他这样的人叫作行为艺术家,现在有一些新的名字。方觉夏想了想,最后挑选出的称谓把它作为了新曲子的命名。
裴听颂好像永远能从他身上获得惊喜,他表现得兴奋又雀跃,甚至在方觉夏拿起琴要奏给他听时,一倾身凑近了方觉夏的身体,认真地询问,可否触碰他的腰。
方觉夏向后仰了一点,睁大眼睛好像不能理解。
裴听颂是完全的人类,没有经历过任何身体的改造。他好奇这样的腰是怎样连接身体,怎样与合金的骨骼函接。
“你拉琴的时候,这里会有共鸣吗?”他得到应允后的手掌覆在方觉夏小腹的位置,带着潮湿的热度,触手比人类的肌肤要柔软,却更坚韧。
方觉夏搭上了琴弓,低眼回答说:“会的。”
于是裴听颂就真的触摸到了。在他们的乐声响起的时候,全然透明的腹腔在他掌心下幅度微弱地震颤,方觉夏呼吸时的起伏也一并记入他的血液里。裴听颂一节一节细数他的脊椎,用指尖来计算。
但乐声却乱掉了。可以预见到地、不能抑制地向某个方向滑去。
裴听颂方才平复下去的喘息又急促起来,连带着方觉夏也重新感觉到酸痛,他抬不起胳膊,腰几乎向后折过去——这是合奏带来的痛快的代价。
裴听颂问他:“你叫我作什么?”
仄费罗斯,方觉夏回答,你是仄费罗斯。
-Fin.
*维宾琴,well-being。
*西风仄费罗斯是激情的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