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残次品》,林静姝
-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木签刺进黑蚁的尾部,浅色血液都析出单薄。而深绿花泥还是干燥,弱小的生命不够湿润。衔着前人尾根爬行的盲从,掉了队,就打乱了咬成圈原地跋涉的阵脚。
林静姝用它们来比喻人群。
那双手侍过这颗星球上最名贵的花,也能碾死一只最低贱的蚁类。她用签尖拨弄着死尸的腿,被这种低级趣味弄伤了兴致,不小心折断了绷直的关节,缺胳膊少腿的昆虫就不能收纳为标本。
她向下俯视,头顶再也没有别的目光可以像她这般。自由军团的首领会站在台阶上凝望,世界被划分好了层级都收入掌中,她来做这个龙首。
没有人可以观测林静姝,她“早逝”的兄长也不行。
半露天花园的下午就该由一人来赏。她坐在温暖的棚顶之下,好像天光都被漂成了透彻的蓝,穹苍之外是一只巨大的眼睛。她爬上去想要看——过去是林静恒,如今是某种意志,一直存在,向她蔓延着控制的精神网。
季节只是一种不分明的计时方式,用以怀念旧人类伤春悲秋的本能。联盟又送来了新一批的花种,园里专门垦出一片来培植。熬过这个冬,就能开出银河般璀璨的花朵——或许也不能说“熬”,因为它们没有生长痛,饱食无虞,很是娇贵。
林静姝对过于耀眼的出头者没有兴趣,花开前的这个时机最好,柔嫩的茎叶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拨弄,求着挣扎着讨生。动态可人,让人有照顾的心情。蚁类的动静就更小些,在花叶底下永久的睡过去了,也变成花泥。
生命存在过的痕迹会慢慢消失,被其他的一切融合,然后以另一种形式存在。混乱与自由招致毁灭,规则和秩序给人如出一辙的死而复生。
花园里阳光灿烂,花枝郁郁。这里好像不知道什么是寒冷,她阅读到的记录都是人们口耳相传的神话里没有根据的故事,冻不掉鼻头的冰天雪地都显得小打小闹,她再也不会相信那些眼睛之外的笔触。毕竟真实是可以篡改的谎言。
家用机器人还在汇报今日的行程。
“格登秘书长请您出席晚宴。宴会宾客名单已发送到您的通讯器。”
林静姝微微颔首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
她原也可以把希望寄托在玫瑰之心,但爆炸的巨大冲击把什么都粉碎了,那些前赴后继喊着“自由宣言”的灵魂都埋没在星尘之中。她亲眼看到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上涌出鲜血的洪流,于是人们说这是不可行的。
林静姝举起木签,插进了疏松的花泥。
新星历273年的除夕夜,她和周遭的快乐格格不入。
人们谅解夫人的悲痛并不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衰减,那双漂亮的眼在你望过去时扇动湿润的睫,什么苦楚都能共情。恩深义重,林静姝把自己种在花盆里,种成了一棵特邀观众都缺席的“缅怀”。
死人就是一道永不愈合的刻痕,任何妄图遗忘的人都会因为扶正反射,而对自己的思想与情绪上一道酷刑。黏胶不能弥补,沾染的灰尘让人显得破败。她敞开伤口,等待它消肿,变成可观的模样。
格登并不强求她此刻的融入,只把低度数的酒精推到她面前,给她自然而然的呵护,希望她沉默中站稳一支颂唱统治的千军万马,她是一种归顺。
林静姝大方地接下所有向她递来的关心,回报以恰到好处的微笑。心脏如果可以变成利刃,那么酒杯也能装下所有赴宴宾客的头颅。
她的颧骨透着微醺的粉红色,嘴唇轻抿着杯沿。
“没有,父母不会限制我们如何玩耍。”她轻声回答,“小孩子时候的事,记不清了。”
他们甚至很难碰在一起,为了林静恒和林静姝的教育问题伤脑筋地思考讨论。最近的一次碰面也是枪炮的火焰先于一切把爱人淹没,随后另一方也消亡于自己那颗失控的心。
那就像一种预示。林静姝隐隐有种察觉,也许是关于未来某一天,她终将把目光投向林静恒的黑白相片,说自己比他走得更远。
她很会顺着来人的话接下去,保有矜持的同时亲和又维系着礼貌。人们不愿意打扰她的休息,也不愿意放她一个人孤单地立成一块不融化的冰。
“静恒细心,照顾我很多。”她说,“他做哥哥,再合适不过了。”
人们说违心话总会心痛。林静姝坦然地按住自己的胸口,悲伤的笑容下是平静得下一秒即刻死去也不会奇怪的心跳。
她真情实意地为记忆中的小女孩感到幸运。
虽然他们都“夭折”至于不讲道理。
花园里的“银河”也会开出剧毒的样貌,人们陷入一种疯狂而肤浅的迷恋,无法克制自己折断花茎的欲望。
林静姝扯了下裙摆,低头看着自己被高跟鞋带磨红的脚踝。她在摇摇欲坠中这样行走了太多年,林静恒没有再停下来看她,她也不再伸出挽留的手——某种程度上来说,林静恒或许和围绕她身侧的时间也能等同,总是向前,总是无法回头。
他很温柔,所以才残忍。
她坐在阳台边搭三角塔,抬头就能看到林静恒那双灰色的眼睛。他总是这样,不动声色地看着——直到命运的双手突兀撕扯开那些平静的画面,他们从此就分隔两面,时间的流速也像是改变了,中间是再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林静姝被身边的人叫醒,才意识到自己出神。她的酒杯空了,但并不打算续。宴会场的人都端着一块玻璃,说自己端着的是礼节的敲门砖。林静姝晃了晃自己的空杯子,礼貌地露出来一个笑容,说自己不胜酒力。
她是最坦荡的空杯子。
林静恒小时候的眼睛色彩更深一些,像稀释过的墨水,很有韵味。她对那双眼睛的注视记忆深刻,但回忆起来总像雾里看花。好像自己在哪里死而复生就一次,怎么看都是别人的记忆。
酒喝光了,她快想不起来那是哪一年。人们越活越长久,失去伊甸园就什么也不是。
那些衔尾的追逐好像是人类的本能。他们靠酒杯也能建立起这样的联系,刻入骨子里的害怕孤独。
我应该给他们一种群体的自由。
伊甸园已经腐朽,滚落在地的恶魔果实打翻了这个世界的平衡。玫瑰之心只是一次骰子局的尝试,在这之前也有,在这之后不会停息。失控就会被抹除,像报错的程序应该遇上删除键。
她把杯子倒扣下来,看到满座宾客都变成挣扎的黑蚁,谄媚地舔舐着前人的尾骨。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