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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在宣传照狠狠震惊了一波粉丝之后,宣传片的投放才是面向更多对电影本身感兴趣的人。
片头从一根孤零零的生日蜡烛进入,飘忽的火苗映照下,两个不是很清晰的人影分坐两头。穿红裙子的人撑着桌面微微倾身,半张脸靠近画面,启唇吹熄了蜡烛。
黑暗中游山染白嗓哼了几个调子,是电影里使用的原创插曲之一。他哼得随意又轻松,是拍戏中途休息时哼的。夏习清听到了,转头跟导演说可能用得上,这是后面又录了一版。
在他浅浅的哼唱中,一个长发的背影猛地拉开了屋子里的窗帘,阳光刺眼地扎进来,她在掀起的漫天扬尘中咳嗽了两声,坐回书桌边,摊开了厚皮的本子。镜头从后侧方拍过去,特写定格在本子内容上。钢笔尖在纸面上摩擦出沙沙的声响,兰新眉写道:“昔日依依别,泪流默无言……”
随着镜头不断推近,“昔日依依别”几个字逐渐变形来到画面正中,变成了电影题字。风琴声接着游山染哼的旋律进入,吉他伴奏垫在底下。画面色调逐渐转暗,导演和主演的名字依次闪现。
悠扬的乐声里,背景越来越嘈杂,但始终像隔着一层,只有一个鞋跟“咔嗒咔嗒”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像是踩到水洼了,溅起来明显的水声,就停住了。
这时周自珩的旁白进来,正是刚才兰新眉在笔记本上写的那行诗。这段念白的声音干燥,语气平淡,听上去像是第一次读到这首诗,还带着点生涩。与此同时,画面里出现了她湿漉漉的眼睛。黑色的漂亮眼珠直视前方,眼窝微微下陷,调整过的眉线柔和,神情面貌看上去瘦削而深邃。她的面上沾满了雨水,睫毛湿润,分不清那圈发红的眼眶有没有流出泪水。
镜头向她的眼睛推进,莹润的目光变成输液瓶里一滴一滴下坠的液体,兰新眉的身形模糊,只能听见说话的声音。
“你也是挥着利斧,拿着剪刀的人。”
紧接着配乐渐弱消失,液体滴答的声音变大,人的喘息声剧烈起来。画面一变,镜头像是在水里拍的。一只黑色圆蛛被扑通扔进了水里,挣扎几下便不动了,四周漫开了粼粼的血水。视角一转,游山染从浴缸里把浑身湿透的兰新眉费力拖出来。他的体力根本就捞不动,结果两个人都坐在地板上大喘气,浴室灯还因为年岁太久而时不时闪动一下。
兰新眉把头发往后一撩,冷冰冰地看着他。游山染又生气又不好意思看她,别过头憋得脖子通红,支支吾吾地说:“我做梦,梦到你了。”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抹掉了脸上的水珠,拧着头发上的水,踢了踢他挡路的脚。
“多管闲事。”
浴室门关上的巨响,震得墙上挂钟跟着晃了晃。天色渐沉,游山染独自一个人走在热闹的街市,路尽头能望到波光粼粼的江水。这是他们相遇的地方。画外音是游山染的话,他的声音带着回忆,“妈妈一直嘱咐我,要接纳这个世界所有的特别,他们活得那么不一样,一定是拼了命才保住了珍贵的自己,非常了不起。”
镜头跟随游山染的步子扫过了街边的许多人的面孔,无数人的表情从镜头前一晃而过。
“所以我想,你一定是我遇到的,最珍贵的特别。”
他走到江边站住脚,伸手揣进了外套衣兜,摸出来一只粉色的手鞠球。
最后那只手鞠球挂在了兰新眉书桌前的窗台上,风一吹就轻轻地晃。
诗写了长长的一首,她一边念一边写完了最后几句,声音一如既往地淡漠如水。
“多年离别后,抑或再相逢,相逢何所语?泪流默无声。”
镜头回到她吹灭蜡烛的那个晚上,她从墙边的顶灯开关上缩回手,听到身后人问她:“你许了个什么愿望?”
她转头来对着画面外不知道的谁,露出了一个全片最真实的浅笑——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
“没听过么,独自许的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
有两段音叠在了一起,另一句被压缩得很小,不仔细听完全听不清。
至此,两分半钟的预告片结束,画面变黑,电影片名打出,下书一行“10月25日,紫色纪念日,全国公映。”以及紧接着弹出的PG-13分级提示。
天秀网友在为预告片嚎叫过后,立刻就开始拉大音量试图扒出兰新眉最后说了什么,但听来听去,只觉得好像是一句什么词。
直到有关于整部预告片的解析出现——
[先说这部电影的片名,《昔日依依别》是拜伦诗《春逝》的其中一个译名,文中主角前后两次写到里面的诗句,都来自于陈锡麟的译版。可能这样说大家不熟悉,里面有两句非常有名的句子大家一定都听过,“若我会见到你,事隔经年。我如何贺你,以眼泪,以沉默。”我不知道两度出现的这首诗是否有暗示主角之间的关系和故事脉络。至于最后大家都在猜的那句话,我仔细听了一下,后期确实故意做得很模糊,但还是能听清楚几个字,尤其是在主角说话的断口,漏出来一个“笑”。我反反复复比对,觉得应该是黄庭坚一首《念奴娇》里的句子,“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这句话是词人感遇知音的感叹,作为片中主角的愿望出现,不知道能不能倒推两位之间的关系——还有一个佐证就是,两位主角的名字也都是来自于这首《念奴娇》的第一句。我感觉编剧的意图还算是比较明显的了。还有最后那个手鞠球,在日本,它是作为亲人赠送的幸运球的含义存在,从一个主角的手里到了另一个主角的窗前,我也不说是什么意思了吧。]
“这届粉丝真的很聪明啊。”夏习清连着转发了好几篇解析给周自珩,宣传底下的评论区还有科普紫色纪念日的。
周自珩有点得意,好像夏习清夸的是他,就当粉随正主一样替他们领了夸。
他还想起来杀青之前夏习清发消息撩他的事情,预告片开头周自珩吹蜡烛的时候,很多粉丝就在发弹幕说不相信那个涂着口红的漂亮嘴巴是周自珩。
当晚夏习清就被按在沙发上弄了一身同色的唇印。彼时,他摩挲着周自珩线条漂亮的海鸥线,感叹道:“这么薄情寡义的嘴唇,怎么还会有粉丝认错……”
“薄情寡义?”周自珩恶狠狠地吻下去,“你再说一遍?”
大多数人还在惊叹周自珩的形象突破,说他自从当年小号被曝光以后,人设就不要了,戏路也越来越开放。对于不理解性少数群体的人来说,这片仍然是充满争议的。
首映礼当天,周自珩穿了一身紫色的燕尾出席,和抽选进来的幸运观众一起观看了片花和部分选段。在被主持人代表诸多期盼的观众问到关于电影中两位主角的关系时,他想了想道:“当初我刚拿到这个本子的时候,以为只是一个救赎与被救赎的情节。但事实上,随着拍摄深入,和两位主角更深入的共情,就能感觉到救赎这个词并不能完全概括了。
“游山染像是代表了这个世界包容的一部分,更像是一柄鞘。大家只看这些选段可能会觉得游山染像是兰新眉的陪衬,但你们要知道,有一句话叫‘鞘安于钝,以护剑利。’这个角色的魅力恰在于此。
“而兰新眉也并不是一把合格的刀,她是双刃的,并且因为长久的封闭,看上去仍然耀眼,但内部却蚀锈了。她的未来,她的内在驱动力坏掉了。我觉得要重燃这颗核心,不是‘救赎’这样的词可以概括的,包括我们只从中看到爱情、亲情都是不足够的。”他侧身对陈导笑了笑,“也感谢导演对这一复杂情感的敏锐觉察,让我从中体会到的东西更具有层次感,丰富了我作为一件情绪容器的灵活性。”陈导也回之以微笑。
主持人也问到他为什么会要接下这样的角色,对于他二十几年的演员生涯来说,这都是一个很有挑战性的角色。
“这个问题,从我决定接下以来,一直到拍摄过程中,都一直有不同的人会问我。”周自珩说着就冲台下不知道什么方向眨了眨眼,摄像机“懂事”地转过去扫了扫,底下的人没摘口罩,大大方方对着镜头摆了摆手当是招呼,周自珩笑了下接着说,“正如我一直以来都放在第一位的原因所解释那样,作为一个艺人,一个表演艺术家,是不可以给自己设限的,我们要清晰认知自我的能力范围,也要勇于去挑战。这样的角色我没有尝试过,对于我自己的能力也是一种探索。很高兴陈导给了我这样的机会,这次又学到了很多东西。”
“那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吗?”
“当然,除开我个人想要挑战这种角色以外,当然是剧本和角色本身对我的吸引。此前没有跟陈导有过合作真是非常遗憾,好在现在还不算晚。这部片子也让我更深入的去贴近、共情了跨性别者的内心。希望也能让大家走近这样一个群体,明白他们除了外在困境,内心也可能正存在着一些痛苦的问题。这是一种会蔓延的心碎感。”
随后又说了些拍戏中的轶闻趣事,首映礼算是圆满结束。接下来就是等紫色纪念日的公映。这个节日还是二十来年前在美国创立的,定于每年十月的第三个星期四。在这之后,反恐同反欺凌才逐渐进入大众视野,到现在推广力度也还是有限。同婚合法使同性恋婚姻得到法律支持保护,但性少数群体仍然出于一条性向的鄙视链中,人们长久以来的观念难以扭转,整个社会的声音还在不断撞击,彼此磋磨。
兰新眉作为一个跨性别者,她所遭遇的欺凌,好像只在过去匆匆提过一笔,但是父亲的抛弃,母亲的庇护,就像是一头房间里的大象。
首映以后夏习清一边看粉丝哭天抢地一边说剧组狡猾,从预告片完全看不出两个人的结局。游山染向兰新眉提出了婚姻,这对兰新眉而言是一剂猛药。他们可以合法成婚,这是游山染从初见到表白都能体现出来的勇敢的具体表达。
兰新眉穿了他送的裙子,吹灭了蜡烛,认可这一年她是真切地活过来了,并且把它当作基石,未来要往上插更多的蜡烛。她对着游山染说:“今年就是我的一岁生日。”
只是最后他们没有真的在一起,片子没能离开缠绕的情感,却又不拘泥于情感。兰新眉没有答应他成婚,却给了自己一个期限,要自己走出洼地,身边没有妈妈、没有游山染,自己走出来——到那个时候,她会拿着那只手鞠球来找他,如果他还等着。
陈导乐呵呵地发微博说,大家不必为两个人没在一起的结局而感到悲伤,就算两个人的感情被距离和时间消磨,但他们也一定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扮演游山染的男演员因为这部戏圈了一大波粉丝,他在影片中的表现也确实很好,还有角色滤镜加成。都说他戴眼镜以后,那种执着又深情的味儿都恰到好处不招人烦,克制又礼貌,跟他本人在剧外的形象也有微妙的重合。
首映票房还算不错,影片评论多了很多哭脸表情,有说剧情打脸的,还有人对周自珩女装表示惊艳,纷纷表示大总攻扮这种中性美都攻气十足。
[女装让1更1诚不欺我!!]
夏习清看了哭笑不得,觉得这根本不是周自珩宠粉,是珩母宠着周自珩——虽然他确实怎么都好看,穿女装也A到人腿软。想到这里就有一些不是很舒适的记忆浮现,腰眼隐隐发酸,赶忙转移注意力接着看影评。
有粉丝对蜘蛛那一段表示了困惑,那也是剧中一段借用象征表达后没有明确释义的情节。分析粉说:“这一段情节联系兰新眉的原生家庭来看待的话,也不难看明白。兰新眉的妈妈一直在试图让她活得更自由,但同时也给她圈限了自由的定义。好像必须这么做才是自由的,别的就是被建构。而她的爸爸则是更为坚定的‘矫正’,发现强硬的改变招致更猛烈的反弹以后就放弃了,好像自己也受到了折磨,抛下母女俩远走高飞了。看上去她的父母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但其实本质上都是在为兰新眉束死了方向。
“所以她自残从来不露在表面,甚至大大方方地告诉游山染,‘我没有自残倾向’,这都是一种下意识的遮掩,告诉别人我过得很好,虽然这世界糟透了,我遇到很糟的事情,但我仍然过得很好——这是一种很典型的回避型人格。”
夏习清收起手机往厨房里忙活的周自珩看了一眼,时隔数年,好像周自珩在研究“夏习清”的科目上又满分毕业了一门。
“至于蜘蛛这一段的表现,其实从预告片我就开始好奇了,看完片以后才稍微明白了一点片方的用意——说实话,如果不是预告片特意放出了这个场景,我可能看正片的时候还不会这么仔细去思考这里。
“我个人的理解是,剧组除了用于表现兰新眉的自残倾向以外,也表现出她精神状态的不稳定,以及她对成为一名真正女性的渴望。至少已经是中度的性别认同障碍了。但她表面看上去还是那么从容不迫,也可见妈妈留下的束缚。划破的地方是小腹,往里面埋入生命就像是一场本末倒置的分娩。只是那条生命被切断了腿,早已经死去。但她却没有任何向一名男性寻求这种需要,她对游山染的靠近表达出来的只是一种精神依托,用以投放自己被人注视、被人平等对待的需要。
“她对建立关系本身并不信任,这是爸爸的离开留下的心理阴影,她已经失控到要向死物寻求帮助,来平复和缓解心理问题,体现到表面好像更疯,但事实上是一种自救——所以结合周自珩在首映礼上的讲话,我想,确实‘自救’可能是比‘救赎’更确切的词语——当然这个可能也不全面,这只是我所能从这部影片中看到的。”
见仁见智,陈导没有在影片中,甚至宣传前后,对片中内容进行过多注释,大约也是想看观众们各自的理解吧。
公映的时候周自珩陪着夏习清去看了一场,怕被认出来等到熄灯以后才悄悄进去,坐了最后一排。周自珩本来问要不要包场,但夏习清说想要大家一起看电影的氛围,还打趣说想听小姑娘哭。
在电影院和在家看的感觉全然不同,虽然都在两个人的衣兜里偷偷捏小手了。
问起感受,夏习清只说:“我想起来当初你追我的时候说的话了。”
“什么?”周自珩转头看他的眼神认真。
夏习清捏着《昔日依依别》的两张票根,并排的座位号就躺在他的手心里。
“你说,我会越来越好。”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