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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雨天风大,塑料布盖的棚顶被敲得乱响。沿江一带湿润,即使已经到了春天,一旦下起雨来,骨缝里也还有青白的潮气回泛。
夏习清裹了身米白色长外套,好像是刚从什么社交场合里脱出身来。长身玉立,臂弯里还搭着一件黑的,胸口那片被捂得生了热。人往导演后头一站,活像个监工。
天光太暗,怕影响到不远处正入戏的演员,棚灯也没开。他看不清雨里周自珩的表情,得猫着腰凑得离那块小小的监视屏很近,才能勉强把角色的特写镜头看清。
他近来探班跑得勤快,和片场的人都熟了。更何况这部戏的美术部分还请他做了些指导,来来往往大家就默认他是片场一员了。
“习清去电脑上看吧,这边是风口,吹得冷。”
导演兼编剧是个没合作过的生面孔,本子原也送不到周自珩这儿来。还是多方推荐,辗转递到了蒋茵手里。又因为内容实在敏感,周自珩翻了好几遍才决定要接。前期报备废了不少功夫,开机比预计时间晚了很多。
蒋茵当时就提醒他了,就算现在同婚合法了,这部片子放国内大环境都还是敏感题材,要做好过不了审或者大量删减的准备。周自珩说这可能也算是一种献身吧。
他要演一个跨性别者。
导演看上去就是个普通人,矮个子溜肩,头发杂乱得很,扔在片场里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夏习清跟他聊得不多,只大概知道这位大家口中的“陈导”作品很少,算不上经验丰富,只能说是天赋型选手——他每部片子都在过审边缘疯狂试探,倒是有点像剑走偏锋另辟蹊径的清流。性格倒还好,和和气气的,对谁都有礼貌,只对拍戏本身较劲。
夏习清本来就是过来等周自珩,站哪儿其实都一样,只不过是想他下戏了第一眼看到自己罢了。当下摇了摇头拒绝了导演的好意,找了个避风的角落看着。
周自珩为这部戏减重了二十来斤,肌肉掉下去不少,肋骨摸着都凸出来了。夏习清看过剧本,主角兰新眉的几套形象设计都出自他手——充分考虑了导演想要的效果在周自珩身上的碰撞。
影帝就是影帝,他望着雨中摇摇晃晃的身影感慨。
兰新眉穿着一身墨绿色的长袖裙子,肩头做了一点剪裁上的设计,让他看上去没那么魁梧了。整体是掐腰的款式,长度堪堪到小腿中下。他还特意去接了点头发,修得很薄,盖到了肩胛骨。右脚还趿着透明带子断掉的凉鞋一瘸一拐地走,手里拎了一截被折断的鞋跟。手背上斑斑点点落着红,血水被稀释了,顺着指缝往下滴。全身都被雨淋湿了,徒显出一种难言的单薄感。
这原本该是很违和的扮相。周自珩在娱乐圈树立了这么多年的总攻形象不是没有根据的。他眉骨锋利,轮廓线分明,外表富有攻击性。就算曾经饰演过一些弱小的形象,也依然能让人触摸到刚硬的线条感——绝没有女性所独有的那种柔软——但现在仿佛又没那么明显了,除了妆容上的细微修饰起到了中和的作用,另一方面也有周自珩刻意改变自己气质的功劳。
这东西说起来就很玄妙。总之他现在只是身材骨架看起来不像个传统女性,整体风韵却显露出一种长期浸淫在两性教育环境中的女性举止。这就是戏里的兰新眉穿男装反而更让人觉得性别模糊的原因。
这几天赶着下雨,把初登场这一段戏给拍了。陈导对他演出来的脆弱感很满意,夏习清见着也新鲜。
他记得这段戏是兰新眉相依为命的妈妈过世了,她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始终理解并庇佑着她的人。这是她从衣柜里能找到的最后一条深色裙子——没有葬礼,推进焚化炉,分拣出里面没烧彻底的骨块就是唯一的仪式。
这条裙子也是妈妈做的。她个子委实太高,原本就很难买到合身的女装。左脚后跟被磨破出血了,大码的鞋子也并不那么合适。
妈妈说过,为了使自己不受到伤害,你就要做到必要的忍耐和克制,除非你已经非常强大。妈妈缠绵病榻已久,还记得摸摸她的头发对她笑着道,或者有时候为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破一次例吧。
所以今天是一次破例,她久违地翻出来这条裙子,在雨天匆匆擦身的人群中间走过去,像没有灵魂,瞳色暗淡,感觉不到旁人的视线。
直到她看见一双停在他面前的脚。灰天里的阴影在脚底膨出一大片,头顶的雨停了。兰新眉抬起头,撞进一双关切的目光里。
长镜头拍完,周自珩从那种灰白的气氛中飞快脱出,转头就看到了夏习清。那件黑色大衣比小罗准备的外套更快一步披到了周自珩身上,他冲夏习清眨了眨眼,不及寒暄,脚下一转就先去听导演讲戏了。
周自珩本身睫毛就很长,雨水顺着发梢和眼皮滑下来,有种落拓不羁感,戏外就很难把他和兰新眉结合起来。墨绿色抬皮肤,被雨一浇,总有种病恹恹的白。周自珩这段时间住在这边的出租屋,夏习清不能天天看着,只能时常跑过来送送爱心,但又不能总看,要心疼。
小罗在给他找毛巾擦头发。夏习清就从后面打量他,长发淋湿以后沾成一绺一绺的,半个后背都透出来了,周自珩还敬业地穿着背心,隐隐透出来里面的肩带。
夏习清下意识就别开了视线。
这次合作的男演员夏习清原本不太认识,听说他拍的戏不少,出名的不多。出道有十几年了,拿到的本子还是参差不齐,稍微有点不错的剧本又轮不到他主演,总被盖一头。虽然自身演技过关,可始终遇不到好资源,这么些年不温不火。
据说这部戏的选角,每一个都是导演自己敲的——这样想起来,夏习清对他的印象又有些改观。
中间没有断开太久,补完镜头要就着这种连续的情绪去拍室内。下一场是兰新眉和男二游山染的戏。夏习清跟着转场去,他连轴转了几天把后面的工作忙完,就是想过来多待两天看周自珩拍戏——这种经历毕竟太少见了。
游山染的个头还没有她高,说话的时候要抬头才能看到兰新眉的眼睛。他好像把这种对视当成人与人之间沟通交流必要的礼貌,隔着一层玻璃镜片也执拗地看着她,认真问她的情况,为什么一个人淋着雨在外面走,手背还有新鲜的伤口。
兰新眉从跟着他进屋开始就表现得很冷静,好像那种失去一切的恍惚感都在雨里被洗脱了。游山染帮他找来了鞋子穿,又翻出来自己最宽松的衣服,说要给他包扎伤口。
“只是随便走走。”她回答。
游山染动作一顿,虽然从她的身形长相能判断出,面前的应该是个生理性别为男的人,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原因穿了裙子,但真的听到她有些低沉的嗓音响起,还是不免错愕尴尬。
他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兰新眉脖颈上凸起的明显喉结,上面还有几条颜色很淡的陈年旧疤。兰新眉点了下头,指了指自己的喉结,面色坦然地解释了一句:“小时候划的,不太懂事,我没有自残倾向。”
游山染本来想把浴室也借给她,但兰新眉拒绝了,她昂起下巴,并不对自己带伤的脖颈遮遮掩掩,面上有种刻意绷出来的骄矜。道完谢,说自己不会麻烦他太久。
夏习清对这个本子表现出兴趣,其实并不只是在于它聚焦了跨性别者,还在于主角的特别——她好像总是在感性和理性之间飞快切换,行事并不是那么单纯的女性思维,也不像普世意义上的男性视角。
他转头看着专心盯屏幕的陈导,对于能写出这个剧本的人升起来一点好奇。
镜头里兰新眉已经坐下了,低眼看着游山染给他包扎手背。脚后跟的磨破不是很严重,处理起来要简单很多。游山染做什么事都好像很认真,专注于手上,就忘了回答。
兰新眉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不觉得我奇怪吗?”
游山染把她的脚踝放下了,慢慢把手里用剩的胶带卷起来,这么抬着眼睛看过去,诚恳地点了点头道:“奇怪。但这世界上奇怪的事情有很多,不是每一样都应该去探询的,这涉及到隐私、尊重。我们刚见过一次面,还没有到这样交底的程度。”
兰新眉看着他很长时间没说话,游山染被盯得不自在,他本身气场就压不过周自珩,如今这个扮相,兰新眉凝着眉看过来的时候,真的会让人产生某种程度上的自我怀疑。
周自珩稍微带了他一句,把人的魂给拉回来:“我叫兰新眉。”
游山染张了张口:“兰……”
她微微颔首,替他补全了后面,“小姐,或者女士。”
游山染就明白了。
她收回脚又轻轻踢了踢游山染的小臂,“你呢?”
游山染报了自己的名字。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竟然笑起来:“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我的名字是这么来的,我们有缘分。”
夏习清勾了勾嘴角,觉得周自珩的表情很熟悉。
后面的剧情顺理成章,兰新眉以他们交换了名字就算认识了为由,邀请游山染做自己的听众。
她是一个如此热烈的人,雨中那道孤零零的身影突然被洗去了可怜的印象,剩的全是洒脱。
兰新眉的妈妈是位小学老师,和她的爸爸曾经非常相爱。但兰新眉天生带病,还小的时候不明显,随着上学的年龄到了,在校就显得格格不入起来。被人嘲笑女气倒还是次要的,老师明里暗里讲话也带刺,说给妈妈听就是“矫正”。最严重的事情是这世界存在那么多灰色的部分,但小孩子的世界往往非黑即白。兰新眉夹在中间难以忍受,终于有一天,在女厕所把自己的小腹划伤了,用的还是手工课带去的刀,很钝,划烂的伤口坑坑洼洼的并不流畅。
她换了游山染给她准备的T恤短裤,把衣服下摆撩起来给他看。游山染想看又不太敢看,眼神多少有些躲闪。兰新眉好像在这种回避的视线里感到了尊重,表示没关系。裤腰往下拽一拽就能看到,很深,就像他妈妈为了生下他,在肚子上被竖着切下的那一刀一样狰狞,区别只是兰新眉是横着划的。
“我流了好多血,但心愿不是那么容易达成的。我知道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只会让我丢命以后,就不再那么做了。”兰新眉讲得云淡风轻,“后来我被退了学。”
她现在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始终保持着中性的形象,男性的特征没有被完全抹去,女性的部分也展现得十分自然。游山染很难想象她之前还经历了什么,被满足了一点的好奇心刚被吊起来,兰新眉就不讲了。
她说她妈妈过世了,最后一位亲人不在了,所以才想出来走走,能遇到一个听众就是最好的纾解了。
于是游山染就信了,愣愣地推了下眼镜,反过来朝她道谢。
“谢谢你的信任。”
兰新眉弯了下眼睛,找回来突然的矜持,只问:“我可以在你这里待到雨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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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感来源拜伦《春逝》